網紅,一種進行表演性勞動的職業(yè),通過對各種產業(yè)規(guī)范高度迎合的個體展演,實現(xiàn)自我商品化。網紅產業(yè)影響力日漸蓬勃,不僅催生了一個需要凝聚注意力的時代,網紅文化也正向傳統(tǒng)名人領域與社交媒體領域“殖民”,催生了一個公共自戀的時代。當我們看網紅的時候,我們在看什么?為什么塌房的網紅無法翻身?為什么說網紅是計劃性過氣的一次性“產品”?名人是一種商品,還是一種文化載體?當我們提到“人設”的時候,我們在期待什么?
6月2日,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閆巖教授攜新書《娛樂新聞小史:從講八卦到流行文化的誕生》,與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副教授周逵、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講師董晨宇,探討當代網紅的生存邏輯、名人及其販賣的人設等話題。以下為部分對談整理稿。
對談現(xiàn)場
董晨宇:閆老師在《娛樂新聞小史》一書中提到一個詞叫“表演性真實”,可以看到明星在真人秀上的表演,或者網紅在短視頻中的表演,為什么會認為它是一種“表演性真實”?
閆巖:我之所以提出來這個概念,是因為它源自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接受不了網紅真實性的塌房?
其實明星真實性的塌房我們見過很多。對于明星來說,他的人設或者職業(yè)生涯當中的某一個部分塌掉了,沒有對他造成毀滅性的打擊,但是網紅不行,喬碧蘿殿下只是“掉了個馬”,濾鏡沒有開,她的整個職業(yè)生涯就塌掉了,所以這個問題的起源是:為什么對于網紅來說,真實性如此重要?
當我們看網紅的時候,看的是什么?當看電影明星的時候,我們不要求這個人是真實的,我們要求他有演技就可以了。電影明星制造的是幻夢,只要他能提供這種幻夢感就可以了。但是網紅的核心生產力就是真實性。比方最近塌房的王媽,她看起來是打工人,但其實自己就是資本。真實性是網紅的唯一核心資產,以真實性為核心資本的網紅不能承受核心資產破產的巨大壓力,所以塌房了。相反,其他行當都不受這個影響,比方說“老虎伍茲”(泰格·伍茲),桃色新聞纏身,對他在這個領域的統(tǒng)治地位沒有影響。所以,人設其實是一種經濟產品,它是受眾集中購買的這個東西凝聚在你的承載載體上所形成的集中化的標簽。
董晨宇:最新的一個例子可以來呼應閆老師,《歌手2024》里的孫楠,他在上節(jié)目之前,他的風評是:“怎么是他?不想看了。”他上節(jié)目之后的一個熱評說:“楠哥對不起,剛才是我說話大聲了點?!蹦銜l(fā)現(xiàn),之前大家對孫楠婚姻、退賽事件有爭議,但節(jié)目后,他的一首《拯救》不僅拯救了那一期的節(jié)目效果,同時也拯救了他自己的口碑,這是明星更可能有的,但網紅會少很多。
周逵:那英更是了。去年這個時候,因為刀郎的一首歌,那英風評驟降。八卦會損害一個公眾人物在公眾面前的合法性,合法性基礎沒有了,她的節(jié)目也受到了影響。但在今年,一夜之間她似乎變成“民族英雄”了,這大起大落的人生。照理來講,觀念是非常固化的一個結構,要改變公眾對一個公眾人物的評價是很難的,但是在大量的案例中,這種觀念的改變似乎也是一夜之間的事情。這讓所有的藝人每天都在惴惴不安的惶恐當中度日,因為你不知道今天對你的喜歡明天會不會就變成罵你是“208”,后天你就塌了房。
董晨宇:周老師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線索,就是人設的流動性,火的時候你別高興,很有可能明天你就涼了;但好的地方是,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涼的時候你也不用太難過,等一等,沒準哪天你又出來了。
周逵:因為這個人設的“設”的主體不是你本人,是別人對你的設定,你并不是自己在設定自己,也不是導演組在設定你,人設講的是一個公眾在公共的領域來共同建構你之于公共的意義和價值的過程,它是建構主義的一種視角,來確定你這個人物在當下的設定是什么,這就是這個行業(yè)的妙趣所在。
董晨宇:孫楠幾起幾落,那英幾起幾落,我們可以看到明星還有“緩”,但是網紅其實沒什么“緩”,比如說,B站上有大量的百萬級的博主塌房之后就直接退網。網紅如果真實性坍塌了,可能就是大問題。B站網友有一句話:“怕UP主苦,更怕UP主開路虎?!盪P主特苦的時候,我們都喜歡你真實,希望你能多賺點,你真正賺到錢了開上路虎了,你就不是我們這樣的一群人了。這種真實性的維系對網紅來講,您覺得有出路嗎?還是這是針對他們的一個致命的死穴?
閆巖:我覺得沒太有什么出路,網紅這個“產品”它在設計的時候就包含了計劃性過氣。
什么叫計劃性過氣?這個產品在設計的時候就不是奔著成為劉德華設計的。我上課的時候跟學生經常舉一個例子,你們有沒有罵過經紀公司不好好珍惜你的哥哥或者姐姐?千萬人當中,你看著他從一文不名到風光無限,站到頂峰。他已經沖殺出來了,經紀公司立刻讓他去變現(xiàn)。為什么經紀公司不能好好運作?問題是為什么要好好經營他呢?如果《創(chuàng)造101》當中的第一批11個人全部都成了劉德華、都成了張曼玉,下一期要不要搞了?如果他不過氣,不把這個位置騰出來,下一期怎么搞?不同的網紅在市場上是占據(jù)著不同的生態(tài)位的,大部分的網紅設計出來就是一次性產品。它就這么短,它如果長盛不衰,下一期這個坑就沒法留出來了。
董晨宇:一個特別有趣的東西叫做“不可能三角”。第一個角是高質量的視頻,第二個角是這個視頻可以日更,第三個它是真的。如果你達到兩個就必須放棄第三個,我們不能依靠一個人的個體道德去規(guī)范一個行業(yè)。因為大部分人是想來賺錢的,如果想要賺錢的話,勢必會犧牲真實。網紅和明星不一樣的是,網紅是快消品,或者說網紅它本身是經紀公司跟平臺的消耗品,于文亮從零粉絲到300萬粉絲花了一個月,從300萬粉絲到退網只花了一個禮拜,他甚至沒有怎么賺到錢。這個行業(yè)你覺得有沒有解決的辦法?
周逵:沒有解決的辦法。現(xiàn)在的明星生產與分發(fā)機制,和劉德華時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內容平臺最擔心的是某一兩個網紅長期占據(jù)這個平臺的所有的資源,就像短視頻平臺里那幾大家族,某種意義上,他們在與平臺的談判和議價中,權重已經非常之重要。對于任何一個平臺來講,都特別不希望看到培植出來這幾大家族,我既離不開它,但是我又被它所牽制,這是一個最大的悖論。所以你看另外一家短視頻網站,他們一段時間就換一波網紅進行推廣,永遠有新的網紅在,并不是說那些老的網紅不見了,追求常新也是平臺利益所在,為了防止被某一兩個明星和他的家族做大做強。
另外,網紅這種一次性消費品的一塌糊涂性有這樣的一個事實:網紅和素人是最難做背調的。一個明星當他和經紀公司簽約的時候,十三四歲去當訓練生的時候就開始被控制各種生活起居,他很難有什么塌房的機會,從還沒有出道的時候,他的私生活和個人行程都在控制當中,當然也有少數(shù)塌房的,但是對于一個素人或者對一個網紅來講,他成為網紅之前的所有生命歷程都是未知的,這未知的生命歷程對于未來它的商品化,尤其對于現(xiàn)在對明星資格要求這么高的一個時代,充滿了不確定性,不塌房才奇怪。
塌房最多的綜藝節(jié)目是戀綜,戀綜節(jié)目沒播,男一塌了,節(jié)目播一期,男二塌了,然后女三也塌了。這個節(jié)目來的時候7個人,走的時候還剩4個,最后還沒成。戀綜是沒法做背調的,因為渣男他不會記得自己曾經做渣男的經歷,他覺得自己特別溫暖,特別“中央空調”。明星經歷了一個長時間的產業(yè)化的過程,他即便有什么事,行業(yè)內可能都了解。但所謂的網紅,沒有人知道。
《娛樂新聞小史:從講八卦到流行文化的誕生》書封
董晨宇:閆老師在《娛樂新聞小史》中寫到的,我也感觸很深的一點,就是網紅文化對于其他文化或其他領域的殖民。我給大家一個數(shù)據(jù),去年年底我們跟微博合作了一個報告,我們處理了大量的數(shù)據(jù)。一個特別有趣的結果是,去年跟以往都不一樣的事情是,文娛新聞(有社會屬性的文娛新聞)當中互動率排名第一名是“李玟去世”,第二名是“誰是李佳琦”,第三名是“董宇輝”。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從數(shù)量上網紅事件不如明星事件,但從影響力上,前10名的排名已經有3個網紅了(前3名里有2個),我們看到網紅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網紅越來越明星化,從影響力上來講,明星其實從行為方式上來講也越來越網紅化,您會覺得這是一個趨勢嗎?
閆巖:網紅邏輯在向名人領域以及向社會領域“殖民”。
一般名人有三種類型。第一種就是血統(tǒng)型,比方說星二代、皇室家族等。第二種是成就型,大部分的名人是這種領域,比方說作家、明星、演員、體育健將等。第三種是屬性型,因為個人的某些特質被挖掘出來,網紅屬于這個類型,他不是出身多么有影響力,也不是因為成就多卓著,恰巧因為他的某一個屬性被你看到,所以才會成為名人。網紅的基本邏輯和傳統(tǒng)名人邏輯是不一樣的。像孫楠,只要業(yè)務不倒,就始終會保留他的核心屬性。但是網紅這個產業(yè)不是,他們只是被挑選而成名的。這個產業(yè)催生了一個需要凝聚注意力的時代,它需要不斷擴大它或者運作它既有的吸引人的屬性,讓公共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這樣這個名人類型才能不斷增值。
本來他照著他的航道、賽道去運作就可以了。但是所有人都是在一個扁平的平臺上去運作,你不按照這個邏輯運作,學院制的明星就容易被他們吞噬。網紅邏輯反過來向名人領域“殖民”,傳統(tǒng)的明星學院派明星也需要去表演,真實性也需要去運營。我們經常問的一句話就是:哥哥怎么不營業(yè)了?他怎么營業(yè),他天天拍戲累得要死,現(xiàn)在他吃飯都不能好好吃,他還要架個直播跟你講話。他辛辛苦苦拍戲頭套剛戴上,或者剛剛下裝,一邊在車里吃著飯,一邊還要跟你直播,這就是營業(yè)。你對他有妝造的要求,他就要有回應,你對他工作室修片有要求,他就要有回信,你在評論區(qū)給他留言,他需要翻牌。這其實是網紅這一套吸引注意力的邏輯,反過來作用于那些本來可以憑借成就來的明星身上,反過來向名人領域的“殖民”。
一個更廣的層面上,網紅邏輯怎么樣向普通人的領域“殖民”呢?我在《娛樂新聞小史》中講了,它催生的不光是網紅,以社交搭載社交媒體的網紅文化,它催生了一個公共自戀的時代,每個人都開始尋求公共注意。比方說我到一個城市去旅行,本來是應該跟這個城市偶遇的,我應該跟食物偶遇,跟人偶遇,跟景點偶遇,但現(xiàn)在不是,我是要去打卡,我要在這個網紅墻前面“盤”半個小時,然后罵我男朋友20分鐘,因為沒有拍出好照片。我們?yōu)榱斯沧詰賮黹_始反過來重新安排我們的生活,重新安排怎么樣去旅行,怎么樣跟情侶相處,怎么樣過節(jié),怎么樣教育孩子,怎么樣過兒童節(jié)……相應的它還會有其他的影響。
我在《娛樂新聞小史》中也講過,網紅文化會反過來影響我們如何看待自己對于公共生活的參與。因為網紅是圍繞著人的職業(yè),當我們成為“家人”的時候,家是一個講情不講理的地方,所以我只要支持哥哥就可以了。在任何情況下,我都要沖上去給哥哥打卡做數(shù)據(jù)做流量,我不管哥哥是對還是不對,姐姐是對還是不對,這個邏輯浸潤已久之后,它會反過來反噬你的公共邏輯。所以我們看到很多的社會事件,我已經不允許社會事件有中心地帶了,你到底幫誰?你到底站誰?你到底是這一派還是那一派?公共事件已經沒有討論空間,而只有情的空間,到底是這一檔還是那一檔,你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你到底是不是我們這隊的?我們在這一套邏輯中浸潤已久之后,這個文化形態(tài)10年20年后,反過來所影響的是一代人對自己如何進行公共參與,和自己應該如何界定在公共生活中的價值的這么一種長期的社會影響。這就是為什么我在書中要把網紅對于名人文化以及社會領域的“殖民”放在一個相當靠后的位置。
周逵:閆老師觀察非常敏銳,提到雙向流動性、雙向殖民性的問題,我同時也想到一點,其實雙向流動性的過程當中其實也是有篩選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向對面那個方向走過去的。
很多案例顯示,網紅永遠是網紅,變不成明星,不是他不愿意,是他真的做不到。舉個例子,丁真20天就從甘孜的一個很貧窮的年輕人變成了中國新形象,這種網紅本身的屬性似乎也代表了某一種公共性,成為國家一種新符號,并且誕生的速度從來沒有這么快過,按以前來講這個速度肯定很漫長的,背調都做不完。他好像不需要做什么背調,因為他就是有一雙沒有被學而思污染過的眼睛。這點很關鍵,也跟當時的社會情緒——大家在打擊教輔有關,所以一雙沒有被教輔污染過的眼睛也成為他爆紅的一個原因。
但是你發(fā)現(xiàn)像這樣的人,他持續(xù)去拍戲或拍綜藝,并沒有達到你想象的高度和頻率,因為對于一個明星,哪怕你是做一個搞笑藝人,其實對你的專業(yè)性要求是非常高的,并不是誰都能做綜藝咖的,你不要瞧不起楊迪,不要瞧不起張大大,不是誰都能做楊迪和張大大的,他們屬于這個行業(yè)的頂流是有原因的,他們有大量的密不告人的工作方法,所以對于很多網紅來講,他的一次性爆紅并不能長期支撐他這種所謂的可持續(xù)性的輸出,一旦沒有的話,他很快就被踢出去,等到他紅了一陣子會有節(jié)目邀請他,但是可能再長久的話要有持續(xù)的生產能力,才能在這個行業(yè)里頭立于不敗之處。
反過來也是的,很多明星去做網紅做不好,有些明星大嘴巴,你知道有多少明星是靠綜藝節(jié)目后期編輯才饒了他一條小命。但凡節(jié)目里面拍出的素材,導演對他要是有一點點不善之心的話,放一點點素材出來作為熱搜,藝人就被毀掉了。很多明星做網紅的話,網紅的內容生產機構和流程是不能夠給他這種安全性保障的,有多少明星去做直播塌房的呢?
董晨宇:我在業(yè)界也看到很多的案例。我聽過一家直播經紀公司說,我們不要做網紅了,我們的目標其實做明星,但是能從網紅變到明星的很少。后來我就問他,為什么你們這些網紅做不了明星,我看其實真人長得也挺帥的,也挺好看的。他說很大的一個問題在于,網紅的職業(yè)化程度相對比較低,大部分人只能活在剪輯里面,短視頻里看起來很高端,會說話很有涵養(yǎng),真讓他去直播一個東西,或者剪輯權在別的導演手里,破綻就會很多,網紅的專業(yè)素質是很難達到明星水準。
香港中文大學的林健老師寫了一本關于網紅的書,他把網紅分了三類,第一類叫文化網紅,線下就有聲望,到網上繼續(xù)延續(xù)他的聲望;第二類是創(chuàng)意網紅,比如何同學、手工耿;第三類叫社交網紅。
第一類和第二類的人數(shù)是有非常低的天花板的。線下那些文化人上網當網紅的就這么多,有創(chuàng)意的每年就那一兩個賽道,靠這些人是沒法完成大規(guī)模的內容生產的,所以必須有第三類社交網紅,社交網紅他的職業(yè)技能是什么呢?是當家人,是跟你嘮嗑,他沒有任何的職業(yè)技能,或者說沒有任何的傳統(tǒng)的明星行業(yè)或者演藝行業(yè)的傳統(tǒng)技能。這些人有很大的問題,在于他沒有辦法完成向明星的轉化。明星和網紅的“次元壁”特別厲害,但是我覺得他們的行為方式在流動,比如明星越來越多的行為方式向網紅這兒靠,大眾越來越多的行為方式向網紅這兒靠。
對談現(xiàn)場
董晨宇:閆老師在《娛樂新聞小史》中寫到了兩種不同的思考方式,一種是明星或名人作為一種商品而存在,比如《歌手2024》作為一個經濟活動,它其實是廣告商品的傳輸載體;另外一種是把明星和名人作為一種文化載體,寄托了很多文化想象。我想問閆老師一點,這種“文化說”也好,“商品說”也好,它有沒有一個大概的脈絡,為什么會有兩種不同的社會功能呈現(xiàn)出來?
閆巖:名人現(xiàn)象由來已久,最早的名人是政治明星。但名人文化作為一個研究的流派,真正出現(xiàn)是上世紀60年代前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好萊塢的黃金時期,明星或者名人引領消費模式的社會作用開始凸顯,相應的名人研究、名人八卦的文化研究有了一個整體的脈絡,在這個基礎上有了早期的名人研究。
名人商品說是名人研究當中一個最早期的脈絡,講名人本身如何作為一種商品,它能夠被消費、被傳播,名人這種新文化樣態(tài)或商品樣態(tài)的出現(xiàn),如何反過來影響了它所在的產業(yè)的運營結構,比如電影產業(yè),過去電影實施售賣制,賣一張電影票掙多少錢,但有了明星之后,產業(yè)的售賣模式開始改變,我們?yōu)榱讼M明星反過來消費電影,這就是名人商品說。
1970年代至1980年代,當這個行業(yè)進入深水區(qū)的時候,名人平臺說開始被提出來,一些代表性的學者開始著力論述這一說法。名人平臺說基于一個非常樸素的前提,就是當我們談論明星、名人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這其實涉及八卦一個最基本的社會功能。過去咱就住在一個“村子”里,村里大家常講的八卦是什么呢?兩性的八卦、權力的升遷、誰家侄子是干嘛的,這種八卦很重要,每一個八卦都是事關生存性的信息,這也是八卦的社會功能。但隨著工業(yè)革命的到來,城市廣袤,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怎么樣才能知道什么是發(fā)生在身邊攸關性的信息呢?
明星名人因為被很多人所熟知,起到了一個凝聚“知道社區(qū)”的功能,不是“知識社區(qū)”,而是“知道社區(qū)”,他是我們共同熟悉的人,我們通過討論這些人來規(guī)約我們的生活,比方說不能出軌、不能吸毒、不能打孩子,我們通過對廣袤城市當中那些人們所共識的面孔的討論,來重新指導我們的生存規(guī)則。
在這個意義上,八卦對于人們有了一種泛社會功能,同時也由于它比較遙遠,所以明星是不是有私生子,對于吃瓜群眾來說,這只是泛吃瓜而已,但是圈內人,他就回到他所生活的那種“村子”里面,這對于他的生存有攸關性的價值,因此名人平臺說其實就在講名人是如何因為被所有人熟知而充當了一個公共平臺,人們通過對他們的八卦來承擔了怎么樣的社會功能,這是兩個說法的來源。
董晨宇:明星所販賣的其實已經不再僅僅是作品了,明星在販賣人設。人設這個詞被談論得很多,學術研究談到人設的其實不太多,周老師怎么來理解人設?
周逵:從販賣某一個具體的產品到販賣整個人作為商品,是近幾十年來文娛行業(yè)的一個巨大變化,這句話可以在一句話中予以體現(xiàn):不要說哥哥的歌唱得不好聽,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嗎?你買的不是他的歌,你看的不是他的電影,你去消費的是他努力的人設和狀態(tài),而且只有你知道的努力狀態(tài)。
這一點特別重要,它改變了一個大的邏輯,從文娛行業(yè)到美國大選。美國大選特朗普賣的是performance politics ,賣的不是政治績效(political performance), 而是表演政治,是人設。那些支持特朗普的人真的知道特朗普當政的這幾年,對于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是更好還是更壞?不重要,你知道特朗普他有多努力嗎?這就夠了。從文娛行業(yè)到整個大的政經邏輯的變化都是這樣,包括經濟行業(yè)也是這樣的。
人設成為第一性,而不是這個人的績效或真正的產能。像美國總統(tǒng)大選,人設是瞄準細分的選民的一個很重要的角色,所以,政治傳播很多層面的邏輯是從文娛行業(yè)偷師而來的,反之,文娛行業(yè)的一些賽制的設計、真人秀的設計等,也隱喻了某一種政治的想象。
董晨宇:美國公關之父愛德華·伯尼斯說,美國的政治家們應該向美國的商人學習,因為商人比政治家更懂公關。我們再推這個邏輯往前走一步,要有什么樣的人設?以前可能是那種大而全的人設,現(xiàn)在就不太一樣了,人設其實在不斷細分。
有一個選秀明星利路修,他的人設是非常細分的,他不是那種大而全誰都喜歡的,而是那種——“我就想走”、“我不想在這兒選秀了”、“你趕緊把我淘汰”。但是網民一看,既然你有這樣的想法,就給他投上去,一路讓他走到了非??壳暗呐琶?/p>
最近一個例子,《歌手2024》中汪蘇瀧特別重要,他的人設是“打又打不過,走又走不掉”,一直穩(wěn)定地在第四到第五名徘徊,他的眼神就是——“能不能讓我走”,“我知道我唱不過你好吧?”大家會買的人設的賣點完全不一樣。那么,人設的細分在歷史中會有這樣一個變遷嗎?
閆巖:會的,不同的研究者可能會以不同的視角去切入名人或者名人研究,我會以經濟學的視角來講它,《娛樂新聞小史》第五章講到明星經濟學,電影明星、電視明星的經濟學的模式是不一樣的,如果你把明星當做一個商品來看的話,這個事其實就非常好辦了。一個新產品在覆蓋大眾市場到飽和了之后,它就會向小眾市場去進一步鋪設,再細分的市場,它也能夠支撐起一種賽道來,就好像我們喝的水,我們小時候喝糖水、橘子水,甜就可以了,現(xiàn)在不一樣,它要是芝芝、檸檬、冰柚這種很細的市場。
明星產品已經在慢慢細分,一開始是大眾都能公認的俊男靚女,周潤發(fā)、劉德華、林青霞等,慢慢它就有細分的賽道了,比方說鄰家男孩、鄰家女孩、單眼皮男神等,進入短視頻時代后,只要手指劃一劃就能夠支撐起一個網紅的時候,賽道越來越細。很多之前在大眾產業(yè)大眾媒體時代不會推出的產品模式,不會包裝的人設,比方說傻子、丑人、炫富,這種人設也會有人來買。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人設市場的推出、興起及多元化就可以被理解。
董晨宇:我經??从行┠昙o稍微大一點的人說,你看我們年輕的時候,劉德華全國人都知道,你看現(xiàn)在這些小鮮肉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嗎?我得給小鮮肉說一句話,他們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了,因為我們年輕的時候除了劉德華沒別的可看,電視機就那幾個頻道,就那幾個人,但是現(xiàn)在網紅市場已經細分到什么程度了?
比如說新能源,要做新能源的網紅沒戲,得是一個“二胎媽媽用淄博方言去講母親如何選購一輛新能源車來送小孩”的賽道,這才是可以做起來的,市場已經細分到無比之細分,就“窩囊廢”的人設還分不同的性格,分為“純窩囊”和“想不窩囊但是做不到然后還要享受窩囊”等各種各樣的細分人設。市場在不斷地被切割,但是有一個共通點,明星也好,網紅也好,不管你做什么人設,這人設都得真。你們如何理解“真”這件事兒?
周逵:我覺得人設是一個被濫用的概念,不同的綜藝或內容形式對人設的理解是不一樣的。通常會有一個理解,比如綜藝節(jié)目里我們設定他為哪個“人設”,就讓藝人按這個“人設”的方向去表演,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樣的情況在大多數(shù)綜藝節(jié)目里頭是不存在的,原因是它不符合大多數(shù)綜藝節(jié)目生產的模式。
實際的操作流程是這樣的,當一個綜藝節(jié)目想要用一個藝人的時候,他們會開一個選題會,先研究藝人他究竟是什么性格,你先理解他、了解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通過他的生命經驗去理解他、了解他以后,去安排一個可能能夠產生出最大真人秀效果的一個情節(jié),它可能產生效果,也可能沒有產生效果。比如說像去年《令人心動的offer》的黃凱,他是清華大學的學生,從小被遺棄,活得很艱難,爸爸都不認他,這些故事其實導演早就知道了,但在那個吃火鍋的場景,他在一個非常自然的環(huán)境之下,把他的生命過程講出來,也是帶著笑的,其他人都震驚了,節(jié)目效果非常好。
但是話說回來,網紅經紀公司是另外一個邏輯,因為他們對于人設的理解就是可商品化的賽道,真的有可能讓你去表演一個你完全不一樣的人,可能還是要區(qū)分開去看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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