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吳迪 (胡歌飾) 眼戴圓框眼鏡漫步在四川街頭,伸手揮停小轎車,隨后和女主人公馮柳柳 (高圓圓飾) 穿過熙熙攘攘的馬路,此時后景中有輕軌穿樓而過。隨后視線模糊,一陣恍惚之間,仿佛艾薩克與瑪麗憑空就走上了小鎮(zhèn)的街頭,還是潦倒的中年編劇、依然游蕩在巷尾橋頭……
在《曼哈頓》中,17歲的翠西給艾薩克留下的那句話被影迷們津津樂道:“不是每個人都會變,你應該對人更有信心一些”。
也許正是出于“時常回頭看”的想法,導演龍飛把他的第二部長片帶回了家鄉(xiāng),接受無時無刻的變化,但也還沒放棄尋找些許不變的坐標,這就是《走走停?!?。
公映十天,票房將將突破8000萬,這票房數(shù)字雖然不算靚麗,讓人覺得惋惜,但從質(zhì)量上看,卻著實令人欣慰。
北漂十幾年后仍“一事無成”的小編劇吳迪,在經(jīng)歷與戀人分手、室友退租后終于決心回到四川老家,在街上陰差陽錯遇到在電影臺工作的小學同學馮柳柳。
在馮柳柳拍攝一部以他為主角的、反映當下青年人生存現(xiàn)狀的紀錄片時,吳迪重燃拍片激情。
而在拍片過程中,與爸媽的交流、共同生活以及母親的意外離世,使他逐漸找回了自己生活的方向與意義。
從劇情上看,《走走停?!吩诘谝粫r間給人的感覺就是熟悉,模板一般的故事結(jié)構(gòu)似乎已經(jīng)被新世紀以來二十余年的中國影視作品咀嚼重復過無數(shù)次了,那今天的“吳迪”又是否和昨天的“張三”“李四”描畫著同樣的人生軌跡?
在元電影似乎越來越常見的今天,作為一種方法甚至噱頭的“元電影模式”正頻繁地出現(xiàn)在各式各樣的屏幕之上。它們歸根結(jié)底折射出當下電影創(chuàng)作端的一種普遍性焦慮:當自我解構(gòu)成為必需以后。
然而,這種解構(gòu)自我的行為和“自拍”很像——后現(xiàn)代社會商品化過程的景觀特質(zhì),正是以被看見/被展示作為存在之確證,表面上亟待“被看見”的要求仍然與另一個意義上的自我建構(gòu)相關(guān)聯(lián),大多數(shù)所謂“解構(gòu)”仍不過是面對閹割焦慮的應激反應,對短視頻時代遭受沖擊的大銀幕的原始保護。
好在這種解構(gòu)和祛魅還呈現(xiàn)出一種演進,到了《走走停?!愤@里,它比《銀河寫手》更輕盈、也更少“怨氣”,雖然簡單直給,但勝在身段放得比《永安鎮(zhèn)故事集》更低,心態(tài)已然平和。
值得一提的是,吳家內(nèi)部空間戲份中,有多達三臺攝影機——拍吳迪本人紀錄片的手持攝影機、吳迪掌鏡《似是故人來》的攝影機、《走走停?!返臄z影機——的出現(xiàn),人物動線交錯頗具挑戰(zhàn)性 (類似橋段也曾出現(xiàn)在《我和我的祖國》徐崢部分等作品中) 。
把天壇獎最佳影片頒給《走走停?!返脑u委會主席庫斯圖里卡,在評價這部新作的時候用到了幾個關(guān)鍵詞:真實、表演出色、情感沖擊。
一句話總結(jié),《走走停?!窙]想過努力地說教,更沒準備“表達”什么。拋下為行業(yè)祛魅這一略顯沉重的包袱,《走走停?!钒阎匦娜υ诹藢θ粘Ec生活的解構(gòu)上,該走就走,該停就停,偶爾躺躺,亦無需內(nèi)疚。
關(guān)于很多觀眾提到的“紀錄片感”,真真切切地來自片中那種和緩安靜、娓娓道來的影像風格,令人看到《步履不?!贰逗优享汈А返挠白樱谶@種松弛的氛圍內(nèi)部,《走走停停》以慢速和褪色的視聽效果制造出了難得的閑適情調(diào)。
尤其是在對具體場景的打磨上,下足了成本與氣力,這使得以吳迪一家為中心的內(nèi)外部空間都保證了良好的生活質(zhì)感。
另外,影片一方面插入了不少互文彩蛋,另一方面又極為重視整體的協(xié)調(diào)性與適配性,豐富卻不至突兀。
從片頭對馬克·羅斯克畫作的借鑒、人物調(diào)度對披頭士《Abbey Road》專輯封面的戲仿,到對黑澤明《紅胡子》中構(gòu)圖的挪移、伍迪·艾倫電影海報的拼貼,再到三組不同規(guī)格膠片的使用,編導者一邊致敬、一邊出新,在增添趣味性的同時平衡著影片的現(xiàn)實基調(diào)。
《走走停?!妨硪淮髢?yōu)長無疑是出色的人物塑造,這體現(xiàn)了劇作與表演的雙重勝利,借助“在家拍電影”這個大情節(jié)段,人物群像建立的過程一步一步、扎實穩(wěn)妥,而在老套、喜劇元素使用上的節(jié)制,則每每在劇本即將滑入俗套時重新拉上一把。
母親 (岳紅飾) 和父親 (周野芒飾) 接續(xù)在其中扮演了引渡吳迪的重要人物,他們一個熱、一個冷,但卻都以自己的方式關(guān)注和支持著主人公的“重啟之路”,老同學馮柳柳則提供了人物對照組,幫助進一步深化了故事主題。母親江美玲是與吳迪對話最多的角色,她自始至終認可吳迪的每一個決定,還作為女主角親自參演兒子的電影。
母子兩段圍繞超市按摩椅的戲份、她的突然離世,不僅是對真摯親情的尋喚,更直接回應了“走走停停,來來往往”“累了就歇一歇”的核心意念。
父親與母親的表達方式雖明顯不同,但潑慣了冷水的他,最后還是選擇支持他完成了這部承載人生印痕的作品,默默為兒子補齊了冰格里的綠豆棒冰,甚至會在無人的夜里偷偷回看片中的畫面。就像吳迪對妹妹吳雙 (金靖飾) 所說:這部電影對他的意義,絕不僅僅是一部電影。
在龍飛的長片處女作《睡沙發(fā)的人》中,高考落榜生粟一柯在熱愛文學的舅公的啟發(fā)下開始閱讀,并重新振作開始復讀,影片的最后,臥室墻上的標語從“知恥而后勇”變成了“痛苦是創(chuàng)作的土壤”。
《走走停?!吩谀撤N意義上接續(xù)了這個“廢柴文學”的框架,進一步瞄準了處在人生低潮期中的失意者。區(qū)別于由馮柳柳的上司接手的那部紀錄片,有關(guān)吳迪的故事與“贊美奮斗拒絕躺平”主流敘述拉開了距離,呈現(xiàn)出更加私人與個性化的思考。
當所有人無一不堵塞在時代窄橋的車流中時,無論此刻快一些還是慢一點,總逃不開走走停停、來去之間的終極命運。而《走走停?!返恼軐W其實是減負和自洽的哲學,母親的話“解放”了吳迪,也“解放”了更多人:是金子也好,是狗屎也罷,混得好壞都不過是別人嘴上說說,了解并保有不被裹挾的“自我”顯然更加重要,曉得自己是什么人就夠了。
那個美國“吳迪”——伍迪·艾倫在自傳里寫道:“人類在一個毫無意義的、殘暴的宇宙中尋找上帝?!倍分景簱P固然值得掌聲,可既然允許歷史為曾經(jīng)迷惘的一代留下幾筆,那大概也可以原諒今天小人物們的瑣碎與庸常,這才是人類命運從來顛撲不破的真實寫照。
——所以我們才需要偉大的《哥德堡變奏曲》,像電影中江美玲女士一樣。因為在生命漫長的靜默和獨舞中,它的存在本就是用以消磨永夜、慰藉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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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9 20:1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