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關于加沙南部城市拉法的新聞頻頻登上世界各大媒體的頭條。在以色列的進攻下,在拉法避難的數百萬巴勒斯坦難民的處境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關切和擔憂。相較而言,中東地區(qū)另一座危如累卵的城市沒有得到同樣的關注。自5月10日以來,蘇丹武裝部隊與準軍事組織“快速支援部隊”(以下簡稱“快支部隊”)在蘇丹北達爾富爾州首府法希爾激烈交火。法希爾城中有280萬居民,其中包括在此避難的80萬流離失所者,他們的生命正遭受嚴重威脅。
根據北達爾富爾州衛(wèi)生部官員的說法,從5月10日到6月18日,法希爾的激烈戰(zhàn)斗已導致346人死亡,2182人受傷,其中許多為婦女、兒童與老人。由于戰(zhàn)事和藥物缺乏,法希爾的所有醫(yī)療機構都已停止運營。法希爾的局勢是當前蘇丹危機的縮影。蘇丹的本輪武裝沖突已經延續(xù)了一年多,致使人道主義危機不斷惡化。法希爾的這場戰(zhàn)斗又會將蘇丹局勢推向何方?
當地時間2024年5月12日,蘇丹加達里夫一個難民營,一名流離失所的婦女領取裝在麻袋里的援助品。視覺中國 資料圖
危機爆發(fā)
本輪沖突爆發(fā)于2023年4月15日。沖突的一方是蘇丹主權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法塔赫·布爾漢領導的蘇丹武裝部隊,另一方是時任主權委員會副主席穆罕默德·哈姆丹·達加洛領導的快支部隊。前者是包含海、陸、空三軍的國家正規(guī)軍,后者的前身在達爾富爾沖突中幫助蘇丹政府作戰(zhàn),后被整編入政府軍序列。雖然雙方在名義上都屬于蘇丹政府軍,但在指揮上各自獨立。按照2017年頒布的《快速支援部隊法》,快支部隊直接隸屬于蘇丹總統(tǒng),不歸武裝部隊總司令指揮。兩支部隊在資源分配上也存在競爭關系。武裝部隊的軍官抱怨,快支部隊分走了本應用于正規(guī)軍建設的資源。
2019年巴希爾政府倒臺后,兩者一度聯手主導蘇丹政局,但潛藏的矛盾時隱時現。2022年底蘇丹民間政治團體、武裝部隊與快支部隊簽署《框架協(xié)議》,其中規(guī)定蘇丹境內各支武裝應整合為一支非政治化的國家軍隊。兩大軍事機構的合并被提上議程,此前潛伏的矛盾迅速激化。布爾漢要求快支部隊打散建制并入蘇丹武裝部隊,而達加洛則試圖在整合后保留對這支部隊的實際指揮權。雙方的矛盾無法調和。
雖然無法確定是誰開的第一槍,但雙方顯然都為攤牌做好了準備。沖突一開始,快支部隊就集中兵力猛攻蘇丹武裝部隊位于首都喀土穆的總部和多處駐地,其“擒賊先擒王”的戰(zhàn)略意圖十分明顯。武裝部隊則依托空中優(yōu)勢,對快支部隊的據點進行打擊,并頂住了后者對武裝部隊總部的圍攻。去年8月下旬,布爾漢自沖突爆發(fā)后第一次離開武裝部隊總部,轉移至紅海沿岸城市蘇丹港。快支部隊消滅武裝部隊指揮中樞的戰(zhàn)略意圖沒有達成。
隨著武裝部隊和快支部隊在喀土穆形成僵持態(tài)勢,雙方在外圍地區(qū)的沖突烈度上升,達爾富爾是雙方爭奪的焦點之一??刂七_爾富爾有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首先,對雙方而言,達爾富爾都是重要的兵源地。快支部隊的前身是達爾富爾的阿拉伯部落民兵,達爾富爾阿拉伯部落至今仍是其主要兵源。蘇丹武裝部隊中同樣有大量來自達爾富爾的士兵。其次,達爾富爾的地理位置重要,它與乍得、利比亞等蘇丹西部鄰國接壤,控制達爾富爾的一方可以完全掌控蘇丹的西部邊界和通往西部鄰國的交通路線。這些路線是外部援助和物資流入蘇丹的主要通道。沖突開始后,武裝部隊一直指責某些國家通過乍得向快支部隊運送軍事物資。再次,達爾富爾地區(qū)還蘊藏著豐富的礦產資源,是蘇丹最大金礦所在地,控制該地區(qū)的勢力能獲得大量收入。
在達爾富爾,快支部隊占據明顯優(yōu)勢。它一直將達爾富爾作為大本營,在該地區(qū)擁有后勤基地,并控制著多處戰(zhàn)略要地和交通要道,能源源不斷地獲得兵員和物資補充。武裝部隊的控制區(qū)則主要限于各州首府城區(qū)。從去年9月開始,快支部隊加大了對武裝部隊控制地區(qū)的攻勢。從去年10月底到11月初,快支部隊一路攻城略地,在一周之內接連控制了武裝部隊在三個州首府的駐地。至此,快支部隊完全控制了達爾富爾地區(qū)五個州中的四個。該地區(qū)的主要城市只剩法希爾尚在武裝部隊手中。
與達爾富爾其他幾個州首府相比,法希爾的地位更加重要。法希爾是歷史上富爾素丹國的國都,蘇丹建國后長期是達爾富爾的行政中心,直到1994年蘇丹政府將達爾富爾劃分為3個州(后進一步劃分為5個州),法希爾成為北達爾富爾州首府。2020年《朱巴和平協(xié)議》簽署后,達爾富爾地區(qū)政府成立,法希爾再度成為地區(qū)政府所在地。它的戰(zhàn)略價值和象征意義使其成為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
陣營轉換
本輪沖突不僅是武裝部隊與快支部隊之間的博弈,達爾富爾的一眾武裝組織在兩者之間周旋,成為本輪沖突的一大變量。
這些武裝組織是巴希爾執(zhí)政時期的反政府武裝,其領導人大多為達爾富爾的非阿拉伯人,他們不滿達爾富爾長期被邊緣化,抱怨政府在達爾富爾族群沖突中偏袒阿拉伯人。
2024年3月28日,蘇丹格達雷夫,“蘇丹解放運動”士兵參加畢業(yè)典禮。視覺中國 資料圖
2003年,“蘇丹解放運動”、“正義與平等運動”在達爾富爾掀起叛亂,與政府軍激烈交戰(zhàn)。此后政府與反政府武裝進行過多輪談判。在此過程中,反政府武裝分裂成許多派系。政府與一些小武裝組織達成了和平協(xié)議,但實力較強的派別沒有加入。
2019年巴希爾政府垮臺后,達爾富爾和平進程重啟,蘇丹過渡政府與蘇丹解放運動-米納維派、正義與平等運動等幾支反政府武裝達成了《朱巴和平協(xié)議》,協(xié)議條款包括在達爾富爾各州之上設立地區(qū)一級政府,由蘇丹解放運動-米納維派領導人米尼·米納維(Mini Minawi)擔任主席。反政府武裝領導人還得到了主權委員會席位和部長職位,比如,正義與平等運動領導人吉卜利勒·易卜拉欣(Jibril Ibrahim)出任財政部長。
《朱巴和平協(xié)議》雖有不少缺陷,但至少為達爾富爾的和平指明了一條道路,而武裝部隊與快支部隊的沖突再次讓這條道路晦暗不明。簽署《朱巴和平協(xié)議》的武裝組織不希望沖突蔓延到達爾富爾,其主要關切是和平協(xié)議能否得到尊重和執(zhí)行,特別是不希望失去已經通過該協(xié)議獲得的收益。因此,它們在沖突之初就宣布保持中立,呼吁不要將達爾富爾卷入戰(zhàn)爭,同時成立聯合部隊以執(zhí)行保護平民和人道主義救援物資的任務。在2023年11月之前,聯合部隊基本保持了中立,還一度調停沖突雙方在南達爾富爾州?;稹?/p>
然而,隨著快支部隊接連在達爾富爾多個州擊敗武裝部隊,達爾富爾地區(qū)的軍事天平加速倒向一邊,這促使一些武裝組織改變了立場。2023年11月16日,米尼·米納維、吉卜利勒·易卜拉欣發(fā)表聲明,宣布他們各自領導的組織放棄中立,加入軍事行動。
這一聲明產生了兩個效果。首先,聯合部隊與快支部隊關于法希爾的協(xié)調磋商中斷。武裝組織聯合部隊成立后一直常駐法希爾,負責保護平民和流離失所者。在米尼·米納維和吉卜利勒·易卜拉欣發(fā)表聲明前,聯合部隊一直在與快支部隊聯絡,希望避免快支部隊進攻法希爾的前景。雙方協(xié)調中斷立即對達爾富爾的人道主義形勢產生了影響。快支部隊不再允許聯合部隊的車隊通過其檢查站,聯合部隊負責的人道主義物資護送被迫中止。
其次,聯合部隊發(fā)生分裂。蘇丹解放運動-過渡委員會、解放蘇丹力量聯盟等派別堅持中立,致力于和快支部隊達成諒解,避免在法希爾爆發(fā)沖突。蘇丹解放運動-過渡委員會主席哈迪·伊德里斯(Al-Hadi Idris)呼吁交戰(zhàn)雙方撤出法希爾市區(qū),而米尼·米納維則指責前者試圖將法希爾交給快支部隊。蘇丹解放運動-米納維派和正義與平等運動還向蘇丹北部和東部派出部隊,加入武裝部隊對快支部隊的作戰(zhàn)。蘇丹解放運動-過渡委員會、解放蘇丹力量聯盟隨后退出聯合部隊。
從今年4月開始,法希爾周邊地區(qū)的戰(zhàn)斗趨于激烈??熘Р筷犝{集大批兵力,加強對法希爾的圍攻。武裝部隊和與其結盟的武裝組織則加強防衛(wèi)。5月10日,雙方在法希爾爆發(fā)戰(zhàn)斗;22日,快支部隊攻入法希爾以北的阿布·舒克流離失所者營地,迫使其中60%的居民逃亡。6月8日,快支部隊突入法希爾南部醫(yī)院,與城內守軍激烈交火。法希爾南部醫(yī)院是當時法希爾城內唯一還在運作的醫(yī)院。雖然守軍擊退了這次進攻,但此次襲擊還是導致這家醫(yī)院停止運作,城內平民的處境更加堪憂。6月14日,快支部隊法希爾行動指揮官阿里·雅各布·吉布利勒在戰(zhàn)斗中被殺。相關視頻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城內守軍和部分民眾上街慶祝。然而,炮擊和圍困并沒有結束。對于法希爾城內的人來說,真正能慶祝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平民是最大的輸家
正在法希爾進行的戰(zhàn)斗是當前蘇丹沖突的焦點之一,戰(zhàn)局的結果或將影響蘇丹局勢的走向。
如果快支部隊成功占領法希爾,意味著除邁拉山區(qū)外,幾乎整個達爾富爾地區(qū)落入其控制。在政治上,這將提高快支部隊在其控制區(qū)成立政府的可能性。當前武裝部隊總司令布爾漢領導著蘇丹主權委員會和看守政府,快支部隊領導人達加洛不承認其合法性,威脅說將在快支部隊控制區(qū)成立政府。一旦控制達爾富爾的行政中心,快支部隊將有條件在達爾富爾建立行政機構,甚至成立政府以和武裝部隊控制的看守政府分庭抗禮。在軍事上,這將進一步增強快支部隊的軍事優(yōu)勢??刂七_爾富爾后,快支部隊將有能力調動更多兵力,向西科爾多凡、加達里夫、尼羅河州等地進攻。雙方在這些地區(qū)的沖突料將加劇。而如果武裝部隊和其盟友能守住法希爾,將挫敗快支部隊控制整個達爾富爾的企圖,也能提升己方的士氣,進而扭轉戰(zhàn)場上的被動態(tài)勢。
無論誰最終控制法希爾,平民都是最大的輸家。平民的生命在戰(zhàn)爭中受到直接威脅。除了在戰(zhàn)斗中被誤傷,直接針對平民的暴力也時有發(fā)生。此前在西達爾富爾州首府朱奈納就發(fā)生了針對馬薩利特族平民的暴力事件,快支部隊或與其結盟的阿拉伯民兵被懷疑是肇事者。達爾富爾長期被族群沖突所撕裂,此類族群暴力恐將再度發(fā)生。
此外,大量平民亟需糧食等援助。即使在本輪沖突爆發(fā)前,蘇丹的人道主義形勢就已經十分嚴峻。根據聯合國機構的評估,蘇丹大約一半的人口需要人道主義援助。達爾富爾的情況在蘇丹又是最嚴峻的。
自去年沖突爆發(fā)以來,蘇丹新增了700多萬流離失所者,包括達爾富爾新增流離失所者近200萬,其中許多在法希爾避難。法希爾的沖突爆發(fā)后,數萬人逃離戰(zhàn)火,其中許多人已經不是第一次顛沛流離。這無疑使達爾富爾的人道主義形勢雪上加霜。
當前蘇丹的大多數人希望盡快?;鹬箲?zhàn),國際社會也不斷呼吁沖突雙方通過談判結束戰(zhàn)爭。但是,與沖突造成的傷亡和痛苦相比,蘇丹沖突獲得的關注并不相稱。國際社會需要付出更多努力以結束這場戰(zhàn)爭。
(張璡,博士,揚州大學蘇丹研究中心研究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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