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葉子

香水的芬芳，總讓人聯(lián)想到世間一切美好。

可這份馥郁的浪漫背后，竟可能是5歲孩子凌晨在泥濘里的艱難求生。

商場里，顧客們留戀的溫柔香氣，卻是某片花園里令采摘童工感到窒息的氤氳。

五月，埃及加爾比亞（Gharbia）地區(qū)的茉莉花正一簇一簇燦爛盛放。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潔白的花瓣，清新的幽香，不僅吸引來了觀光客，更贏得了蘭蔻、雅詩蘭黛等國際品牌的青睞——埃及的茉莉花物美價廉，每年產(chǎn)量約占全球供應(yīng)量的50%，成為許多美妝巨頭的指定香精原材料。

很多大牌香水產(chǎn)品，調(diào)香配方里都含有茉莉花。諸如蘭蔻的真愛奇跡（Miracle）和雅詩蘭黛旗下香水品牌雅芮的圣托里尼茉莉（Ikat Jasmine）。

當BBC的記者花費一年時間，暗訪這些品牌的原料供應(yīng)地時，卻發(fā)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一面：加爾比亞縱橫有序的茉莉花莊園，白天與黑夜，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白天，導(dǎo)游引著世界各地游客，在莊園里體驗茉莉采摘樂趣；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夜晚，一群孩童赤腳在泥地里，借著母親微弱的電筒燈，緊張勞作。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一邊采摘的是新鮮感；一邊謀求的是生活費。

記者在昏暗的夜色里，穿過一片破舊的街巷，找到了受訪者赫巴的家。

裹著頭巾、一臉疲憊的赫巴已經(jīng)是四個孩子的母親。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凌晨3點，鬧鐘劃破寧靜的夜色，赫巴一面收拾，一面叫醒熟睡中的孩子。

10歲的女兒巴斯馬拉揉著惺忪的睡眼，靠在墻邊一臉茫然：媽媽，讓我再睡一會兒，我很困。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赫巴面對女兒的嘟囔，并沒有停下催促的動作，直到把5歲的小兒子也收拾出門，這位母親才無奈地向記者解釋：我們沒有太多選擇，必須要早點出發(fā)，趕在日出前完成采摘工作。

嬌嫩的茉莉花經(jīng)不起白天烈日的烘烤，工人們只有在夜晚抓緊采摘。

夜里的茉莉園一片漆黑，赫巴戴著的頭燈成了園子里微弱的光源。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在光束投射下，園子里蚊蟲飛舞，只見幾雙手不停地在枝葉間穿梭，星星點點的白色盡數(shù)歸入赫巴隨身帶來的籃子里。

赫巴的四個孩子，最大的15歲，最小的才5歲——赤腳站在園子里，還沒有茉莉花叢高。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雖然有孩子抱怨睡眠不足，花香過濃刺激呼吸，但手里的動作并未有絲毫的怠慢。

忙碌的勞作容易讓人忘記時間，轉(zhuǎn)眼晨光破曉，赫巴和她的孩子們終于收工，將一籃子新鮮的茉莉花帶到收購處，稱重賣錢。

“1.5公斤?！被厥丈搪榱锏赜涗浵轮亓俊?/p>

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呢？除去三分之一的收入分給莊園主外，赫巴一家實際只賺取了1.5美元（約合10元人民幣）。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很難想象，五個人辛苦勞作換來的收入會如此微薄。

赫巴告訴記者，過去采摘茉莉花是一份挺不錯的工作，原本回收價格是一公斤4.5美元（約合32元人民幣），可最近兩年，實際回收價低得驚人。

她不得不讓四個孩子都去參與采摘，不然收入會更低，難以維持生活。

面對鏡頭，這位母親感到很是無奈：“我女兒有時候說想吃魚肉，但我滿足不了她?！?/p>

不僅如此，女兒巴斯馬拉還因為長期起早采摘茉莉花，導(dǎo)致嚴重的眼部過敏，如果不及時治療會直接影響視力。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醫(yī)生建議赫巴讓孩子遠離茉莉園——可是，如果沒有了采摘收入，受傷害的就不止眼睛了。

像赫巴這樣的家庭，在附近村子里還有很多很多。孩子們采摘的茉莉花，隨后會送去附近的工廠加工提煉，再送往品牌香水實驗室，參與進一步的細化調(diào)香。

當各種大牌香水在廣告里極力展現(xiàn)香氛帶來的享受時，誰能料到，這份“珍貴”的精致背后，是無數(shù)雙童稚的手在暗夜里掙扎。

今年５月，在BBC暗訪視頻爆出后，輿論嘩然。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面對質(zhì)疑，埃及幾家茉莉花供應(yīng)商都迅速“解釋”：我們一直禁止使用童工，這中間多有誤會。

雅詩蘭黛也表達出一種“急切”的關(guān)心：所有兒童的權(quán)利都應(yīng)該得到保護，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供應(yīng)商調(diào)查問題，正在采取行動！

歐萊雅的聲明則顯得更“正能量”：我們正努力支付農(nóng)民工體面的工資，確保他們的孩子有機會受教育，我們會配合消除童工。

一瞬間，仿佛所有涉事方都在關(guān)心童工問題，高舉抵制大旗，義正言辭。

那究竟是誰在壓榨童工呢？

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夫的調(diào)香師點破了一切：像雅詩蘭黛這樣的美妝巨頭，其實并不直接控制工人的工資和茉莉花回收單價，但是，它制定了近乎苛刻的預(yù)算。

● 調(diào)香師克里斯托夫·勞達米爾

巨頭的目標只有一個：用最便宜的精油成本，賣出盡可能高的價格。

于是，有限的預(yù)算催生了層層壓力，從供應(yīng)商到煉油工廠再到采摘工人，每一環(huán)都想獲利，削減到最后，只有拿最底層的工人來承受資本的苦果了。

這樣赤裸的剝削，難道一般人看不見？

供應(yīng)鏈上的各類監(jiān)督，往往漏洞百出——生產(chǎn)商只是簽一份承諾書，做出諸多保證，包括不使用童工；但審計公司大都會提前與商家溝通檢查內(nèi)容。

例如生產(chǎn)商迎檢的時候，數(shù)據(jù)報表里肯定看不到任何未成年人的名字。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所以很多起監(jiān)督效用的審查，實際上是選擇性檢查，稍不注意就會含含糊糊地漏掉許多真相。

至于采摘工人的工資訴求，沒有人會問津。

當BBC記者告訴赫巴，她和孩子采摘的茉莉花做成的香水售價時，這位老實巴交的婦女吃驚地瞪大了雙眼。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她們花大半夜時間采摘茉莉花，僅僅能賺到1.5美元；而品牌將鮮花制作成香水后，卻能賣出300美元的高價。

“這不公平，但從來沒有人來真正地關(guān)心我們?！?/p>

鏡頭下的茉莉花園，一片繁盛，但畫外音卻格外凋敝：

“這里的人，一文不值?！?/strong>

● 圖片來源：BBC紀錄片《香水的黑暗秘密》

沒有人會知道這場采訪后，赫巴一家的生活會何去何從。

孩子們平靜的神色里，看不見一絲怨憤與不甘，勞作，仿佛是天經(jīng)地義的日常。在埃及，有無數(shù)的他們，都在嘗試賺錢養(yǎng)家。

童年，似乎從出生起，就自動附帶了一層厚厚的生存濾鏡。

在記者眼中荒誕的勞力壓榨，不過是埃及社會的冰山一角——并不是只在深夜的茉莉花園里才有童工。

雇傭童工，近乎成為了當?shù)厣鐣囊环N常態(tài)。

2010年便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埃及1710萬名兒童中，有近60% 的兒童都同時兼顧了學(xué)習(xí)和工作。

不過，兒童參與工作并非就是嚴格意義上的童工，有很多是給家里工作。

● 2021年，13歲的Farwla輟學(xué)在家做家務(wù)

埃及《勞動法》規(guī)定，企業(yè)禁止雇傭14周歲以下的兒童。然而事實呢，2010年的埃及約有160萬14歲以下的童工，且大部分人都在危險環(huán)境下工作。

2018年，埃及政府開始打擊非法雇傭童工，計劃在2025年徹底消除童工。

然而，收效甚微。

2023年，埃及童工人數(shù)上升至了300萬。

● 一名12歲的埃及男孩在摩托修理店打工

他們可能出沒于塵土飛揚的采石場，也可能在勞動強度很大的農(nóng)場、工廠流水線，甚至接觸危險化工用品、高空作業(yè)……

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長時間的勞作，不僅危害兒童的身心健康，耽擱學(xué)業(yè)，還可能有潛在的生命危險。

● 埃及采石場里的童工

在童工遭遇突發(fā)事故時，勞動法形同虛設(shè)，因為很多孩子壓根沒有簽署正式的勞務(wù)合同。

2022年，在埃及布海拉省的某個村鎮(zhèn)，一輛客運三輪車不慎墜入灌溉渠，造成車上８名兒童死亡。警方一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三輪車是沒有駕駛證的，８名孩童是剛從工廠下班的非法童工。

埃及似乎正上演著一場難以避免的鬧?。?strong>高喊保護孩童的口號，又鼓勵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 在埃及街頭乞討的男孩

于是，在埃及街頭，你會看見從事各種工作的孩子，他們不僅能熟練地擺攤做生意，還能像大人一樣情緒穩(wěn)定地跟顧客講價，推銷產(chǎn)品。

更有甚者，嘗試半“乞討”地謀生方式：在來往車流中，有孩子冷不丁地沖向一輛小車，敲打車窗玻璃，強行向司機兜售紙巾，賭上性命也要賺錢。

當司機扭過頭去置之不理時，孩子們會用乞求的眼神持續(xù)凝視，不放過每一個可能賺錢的機會。

難以料想，這些勇闖車流的“孤勇者”們，是否有機會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去探索了解更廣闊的世界。

● 一名埃及男孩在一家陶藝作坊里搬運瓦片

那么，孩子們用勞力換來的是什么呢？

在埃及，一名成年工人的月薪也不過3000—5000埃鎊（約合333—555人民幣），孩子得到的自然更少，且不穩(wěn)定。

一個家里孩子越多，遭遇的問題就更棘手。

這些年埃及人口不斷膨脹，從2000年的0.7億，一路飆升至2020年的１億。持續(xù)飛升的人口讓這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大國難以消受，溫飽問題日益凸顯，隨之而來的還有住房短缺、環(huán)境污染、物價上漲……

● 埃及人口密度分布圖

政府嘶吼著“生兩個就夠了”，鼓勵群眾合理避孕，抑制人口增長。另一頭，埃及穆斯林家庭崇尚多子多福，一口氣生三五個娃的夫妻，隨處可見。

然而，埃及經(jīng)濟發(fā)展不斷遭遇危機，埃鎊貶值（2015年埃鎊兌人民幣匯率還是0.8左右，到2024年直接跌到了0.15），溫飽成了懸在許多家庭頭上的達摩克里斯之劍——不少處于貧困線以下的家庭，只能靠政府微薄的救濟，根本難以維系生活。

家里既然有那么多張嘴巴要吃飯，總得每個人都“出點力”才行。

于是，我們看到了茉莉花園里的未成年采摘工、采石場里灰頭土臉的少年、街市上熱情叫賣的“小老板”……

如果讓孩子做工都沒法緩解生存壓力了，父母可能還會把女兒“賣”掉。

2013年，大量海灣國家的“色情”觀光客涌入埃及，購買“夏日新娘”服務(wù)。

消息一出，全網(wǎng)震驚。

“夏日新娘”，指的是被父母臨時賣掉的未成年少女。她們被富商在度假期間包養(yǎng)，充當性奴。

富人們最低只需要支付320英鎊的“聘禮”，就能“娶”到一位年輕的“夏日新娘”。

就算女孩沒有被家里賣出，也可能遭遇另一道婚姻危機——童婚。

在埃及的婚姻法里，明令禁止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登記結(jié)婚，但埃及女孩早婚的情況十分普遍，有的剛進入青春期甚至剛滿12歲就被家人安排嫁人了。

● 埃及童婚

男女雙方家庭在一起擺個酒，吃個飯就算成婚，等到了18歲再去相關(guān)部分補領(lǐng)結(jié)婚證。

這種童婚不僅增加了女孩輟學(xué)的比例，還增加了女孩遭受性暴力及人口販運的風險。

2019年，埃及92萬對夫妻中，童婚夫妻高達27萬對。

直到2022年，埃及才將童婚正式認定為刑事犯罪，積極打擊人口販運犯罪，保護孩童合法權(quán)益。

埃及童工本是社會艱難發(fā)展路上的一道傷疤，資本的涌入，加大了這道裂痕，更赤裸地讓世人看見孩子們的處境。

我們常常用最美好的詞語去贊美童年：純真、歡樂、無憂無慮、五彩繽紛……

可埃及孩子的童年，似乎自帶一份苦澀。

更揪心的是，外人被這份苦澀刺痛，忍不住奔走呼號；

身處其中的孩子，卻依舊眼光澄澈，露出燦爛的笑容。

● 一名埃及女孩在開羅老城的一家陶藝作坊工作

● 參考資料

[1] 現(xiàn)代世界警察 | 埃及打擊人口販運犯罪

[2] BBC News | 香水的黑暗秘密

[3] AhramOnline丨埃及童工：課堂變工坊

[4] 環(huán)球時報丨非法雇傭童工，8人死亡

[5] NBC News丨埃及160萬兒童在外打工，活動人士擔心這一數(shù)字還會繼續(xù)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