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3年周先生帶著母親離家養(yǎng)老以來，已經和浙江嘉興一家酒店式公寓以及上海多家酒店產生糾紛。

記者 | 金　姬

近日，69歲的上海市民周先生向《新民周刊》反映，他和96歲的母親周老太從去年12月起租住在嘉定區(qū)安亭鎮(zhèn)的R酒店，每月租金一萬元。今年5月中旬，周老太在酒店房間的衛(wèi)生間跌倒，送到安亭醫(yī)院搶救至今。

2024年6月中旬，69歲的周先生（右）在安亭醫(yī)院搶救室照顧96歲老母親。 攝影 | 楊維格

雪上加霜的是，R酒店單方面提前與周先生解約，讓他在奔波照顧母親的同時還要去找其他酒店入住。周先生表示，安亭鎮(zhèn)的酒店都不愿意接待他，他目前不得不租住在離安亭醫(yī)院2公里之外的江蘇省昆山市的某酒店。

周先生感嘆，自己2007年因為摔跤受傷而喪失勞動力提前病退，老母親也在2017年一次摔跤后雙目失明。他們母子二人算是高齡殘疾，卻被嘉定安亭鎮(zhèn)的酒店集體“拉黑”。

周先生的投訴，乍一聽上去有點匪夷所思?！缎旅裰芸氛{查發(fā)現(xiàn)，自2013年周先生帶著母親周老太離家養(yǎng)老以來，他已經和浙江嘉興一家酒店式公寓以及上海多家酒店產生糾紛，并且大多都上了新聞。

2018年，當時63歲的周先生在浙江嘉興接受“小強熱線”采訪。

據悉，周先生這次準備等老母親出院后，下一步去告其中兩家酒店。

那么，高齡殘疾的周先生母子為什么選擇在酒店養(yǎng)老?近十年來他們又為何屢屢和所住酒店產生糾紛呢？

6月中旬的一天，《新民周刊》在安亭醫(yī)院采訪了周先生。

01

母親病危入院，酒店提前解約

周先生告訴《新民周刊》，2023年12月1日，他帶母親入住R酒店時，雙方簽了一份訂房確認書，上面規(guī)定月租金一萬元。

受訪者供圖

周先生認為自己只要按時交房費，就可以安心住到訂房確認書上提到的“2025年1月1日”。但今年春節(jié)過后，酒店方就來人找周先生溝通，希望他們母子提前離開。

據周先生說，酒店給出的理由是周老太在餐廳吃飯時會大喊大叫，影響其他客人用餐。但周先生表示是因為酒店節(jié)約成本，有時不開空調，雙目失明的老母親就會提出來，嗓門有點大。而且，后來酒店還不讓周老太在餐廳吃飯，讓她在房間用餐。周先生認為酒店在限制母親的自由。

為此，《新民周刊》電話R酒店詢問此事，對方表示，訂房確認書并不是合同。酒店也沒有限制老人的自由，但周老太已經96歲又雙目失明且老年癡呆，有時會長時間待在餐廳，所以酒店工作人員會善意提醒。

周先生和R酒店的矛盾點不止于此。周先生定了酒店58元的客飯，但他覺得酒店提供的食物達不到他的要求。此外，因為老母親上廁所需要周先生攙扶，而酒店的衛(wèi)生間門太小，周先生向有關部門投訴后，R酒店不得不拆了周先生母子所住房間的衛(wèi)生間的門。這一點，周先生覺得自己沒有錯，“又不是我讓他們拆的，是政府讓他們拆的”。從此以后，周先生表示酒店會隔三岔五派人來敲門，認為這是一種騷擾。但酒店方面表示，是為了確保兩位老人的安全，怕他們在房間內出事。

今年5月中旬的一天，周老太在酒店房間內上洗手間時摔了一跤，救護車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安亭醫(yī)院，當時醫(y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書。

受訪者供圖

周先生每天都要往返于R酒店和安亭醫(yī)院之間。6月3日，R酒店告知周先生之前的繳費都已用完，希望周先生可以離開。第二天，周先生就報了警。

對于請周先生母子提前離開的原因，R酒店沒有向媒體透露。周先生給出的說法是，酒店曾提到他多次議論酒店管理層，且被隔壁房客投訴，再加上之前餐廳糾紛和衛(wèi)生間拆門問題，種種齟齬積累在一起，讓R酒店不愿再接待這對高齡母子作為住店客人。

在安亭派出所、司法所的聯(lián)合調解下，周先生和R酒店簽署了解除協(xié)議。

受訪者供圖

隨后，周先生在安亭前后找了六家酒店。蹊蹺的是，這些酒店在電話里一聽周先生的名字就婉拒了他，要么說酒店沒房，要么說酒店即將裝修，周先生認為這是R酒店搗的鬼。

不得已，周先生找了離安亭醫(yī)院2公里的昆山某酒店。這家酒店看他年近古稀，房費打折，月租金4500元。

現(xiàn)在周先生的難處是，老母親還在醫(yī)院搶救室，他自己眼神不好、腿腳不便。從昆山的酒店到安亭醫(yī)院算是跨省，很多出租車不愿接單。而如果搭乘公交車，則需要走很長一段路，他這幾天已經腳腫到只能穿拖鞋外出。他為母親請了護工，每天300多元，再加上其他醫(yī)療費用和營養(yǎng)費用，住院一個月來已經讓他花了好幾萬。

周先生向《新民周刊》表示，如果老母親可以出院，他就在昆山酒店的附近給她租個房子。如果老母親這一次挺不過去，他就準備去告R酒店。周先生感嘆道：“我只是想盡孝，為什么酒店如此對待我們?現(xiàn)在的酒店，為什么對于高齡老人那么不友好?”

02

每次住酒店，都有糾紛

事實上，自從2013年帶著老母親外出養(yǎng)老以來，周先生母子和每一處酒店都鬧得“不歡而散”。至于為什么要帶著老母親放著自己房子不住，到處住酒店，這還要從周先生坎坷的經歷說起——

周先生1955年出生于上海，是家里的獨子。在特殊年代，因為父親成分不好，母親和父親劃清界限離了婚，周先生也隨了母姓。

周先生表示，母親是上海某國企退休，靜安區(qū)一處5樓的老公房是母親單位分配的，后來他們買了下來，房產證上寫了母子倆的名字。但這處房產沒有裝電梯，只有40平方米一室半，居住條件比較簡陋。

值得一提的是，周先生也算是文化界人士，他是中國電視藝術家協(xié)會、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電影《廬山戀》上映，周先生就是主題曲《啊，故鄉(xiāng)》的詞作者。

后來，周先生下海，但并不順利。

1993年9月，38歲的周先生擔任某廣告公司法定代表人。然而，由于總公司總經理突然猝死，1994年剛成立的這家廣告公司投資未到位，未開展經營便倒閉了。而周先生的檔案在這一過程中丟失，直到2001年，接管的公司才為周先生補建了檔案并開始繳納養(yǎng)老保險金，這也造成他后來提前病退時的退休工資只有一千多（如今漲到了四千多）。

2007年1月，周先生在給母親買東西的路上摔了一跤，雙眼視網膜剝離，一只手粉碎性骨折。經過鑒定喪失勞動力，周先生在2009年12月辦了殘疾證，也因此提前病退。

因為母親一直纏著兒子，不允許兒子單獨和女友在一起，周先生一直未婚。

因為此前下海賺了點錢，周先生退休后除了有退休金，還有不少積蓄。為了盡孝，周先生帶老母親去國內外游山玩水。酒店提供食宿和洗衣服務，讓這對母子覺得住酒店比蝸居在40平方米的老公房里要舒服多了。

2011年，周先生向戶口所在的南京西路街道申請每月定期補助，稱老母親的退休工資只有2211元，而且處于老年癡呆癥早期。周先生是獨子且未婚，當時的退休工資1611元。南京西路街道表示2011年度一次性發(fā)放1800元給周先生，并表示繼續(xù)會將其列入社會幫扶的對象。

受訪者供圖

2013年，85歲的周老太主動建議，不如母子倆到外面養(yǎng)老。其實從2008年開始，長三角地區(qū)開始提倡“異地養(yǎng)老”。于是，周先生帶著母親去了浙江嘉興南湖區(qū)，租住在X廣場的一處公寓里。

2017年12月4日清晨，89歲的周老太在X廣場1號樓的大廳內，被一名陌生醉酒男子打傷。

事發(fā)監(jiān)控截圖

事發(fā)后，打人者被拘留15天，罰款1000元。周先生表示：“我領母親返回上海治療，發(fā)現(xiàn)腰椎被打壞了，嘉興接診的醫(yī)院承認漏診，道歉賠償我們3萬元。我母親是輕微傷，當時拍了頭顱和腳部CT，沒拍腰椎，到現(xiàn)在母親的腰都直不起來。”

2019年夏天，周先生母子回到上海，先租住在C酒店。

聽到這兒，《新民周刊》忍不住問:為什么回到上海仍然不住回自己的老房子？對此，周先生表示，因為老房子在五樓,沒電梯，這讓原本一只眼睛失明、腰椎受傷的老母親上下樓很不方便。再加上房產證上有兩個人的名字，母親離不開他，他也很難單獨去處理房產（例如老房租出去貼補家用，或者換一套底樓的住房）。

周先生母子在靜安區(qū)的老公房。攝影 | 楊維格

周先生母子只在C酒店住了2019年暑假的這兩個月，誰知離開時就出事了?！拔译x開時在酒店寄存了一個文件包，五天后來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丟失了。因為酒店監(jiān)控錄像設備損壞，無法查清。”

受訪者供圖

這一次不愉快的酒店之行，似乎只是周先生母子在上海各大酒店之旅的“序曲”。

“為了理療，我們母子從2022年1月開始租住在上海市普陀區(qū)的M酒店?！边@一次，周先生母子和長壽路的M酒店也鬧得不歡而散，且上了新聞報道。

M酒店當年接受采訪時表示，當時94歲的周老太因為有老年癡呆癥，會在餐廳、樓梯等公共區(qū)域小便，嚴重影響到酒店衛(wèi)生和聲譽。而周先生則指責酒店限制他們母子活動，提供的餐食不符合當初簽訂的合同標準，每個月8800元的住宿費用高于其他客人，并弄丟了他母親價值1000元的假牙……

2022年1月M酒店接受媒體采訪的部分內容截圖

彼此矛盾難以化解之后，周先生母子2022年9月30日解約離開。誰知當天離開酒店時，因為酒店員工不提供攙扶、也不幫忙拿行李，周老太因此摔了一跤?！拔覀冏≡?1樓，走電梯就兩步。9月30號上午10點多，我叫了網約車，車開到酒店邊上來，離大廳就幾步路。這跟網約車沒有關系，我扶她時，手上因為行李太多不方便，所以一下倒下去，我母親不慎撞在顴骨這里，造成左眼失明?！?/p>

至此，周老太雙眼失明，對外界十分恐懼，除了兒子誰也不信，周先生幾乎一刻也不能離開。

周先生帶母親去了附近的G酒店住宿。這一次，周先生又和G酒店產生了糾紛，又上了新聞。

因為月租金一萬五，而周先生和母親的退休工資加在一起只有八千多。所以周先生希望房費可以算酒店所在集團的積分，這樣還能有點會員優(yōu)惠或抵扣。但這一要求遭到了G酒店的拒絕。

因為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周先生向有關部門投訴。在政府介入調解下，2023年9月30日租約到期后，G酒店又讓周先生母子免費住了兩個月。

受訪者供圖

但從此以后，周先生表示自己上了普陀區(qū)酒店的“黑名單”，和母親不得不租住到遠離市區(qū)的嘉定安亭的R酒店，但是想不到雙方仍然鬧出如此糾紛，周先生再次求助于媒體。

而且，除了準備告R酒店以外，周先生還準備告G酒店。

03

律師解讀：酒店不是養(yǎng)老院

對于周先生母子的遭遇，上海市君悅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朱平晟律師表示，周先生和酒店的訂房確認書可以視作合同。“理論上，任何一方沒有任意解除權。當然，因為合同上也沒有明確約定相關違約責任，要處理解約的事宜還是雙方協(xié)商比較好，給對方留下合理的處理空間?！?/p>

朱律師進一步表示，消費者享有公平交易的權利以及受到尊重的權利，一般情況下酒店方不應該隨意挑客。但本案例的實踐中，又面臨一個新問題?！叭绻先艘呀浭е牵敲此褪窍拗泼袷滦袨槟芰θ松踔潦菬o民事行為能力人，是沒有自主交易能力的，需要監(jiān)護人履行監(jiān)護職責，所以如果在沒有監(jiān)護人來履行相應職責的情況下，酒店是有權拒絕訂立合同的。同時，因為失智或失能老人住在酒店里，行為不可控，可能會引起其他客人的不適、不滿。酒店就可能對老人做一些特殊的安排，這又引起了老人一方消費者的不滿，進而引發(fā)矛盾，我們覺得雙方都比較無奈。”

在朱律師看來，酒店原來的設置是為了方便普通消費者的，案例中為了照顧特殊人群的特殊需求，已經做了特別處理，應該說已經為消費者盡了義務?！捌鋵嵲诤芏嗟胤?，一些老人把酒店當養(yǎng)老機構，覺得住酒店比在家里或者養(yǎng)老機構更方便。但這是一種功能的錯位，酒店并不具有養(yǎng)老的資質和相關的能力，包括服務理念、服務技能、服務設施（適老化設備及環(huán)境改造）。因此，對雙方來說風險都很大。一方面，老人的安全無法得到很好的保障；另一方面，如果老人發(fā)生意外，酒店的商業(yè)風險和法律風險也會急劇上升。其實，政府已經在大力發(fā)展機構養(yǎng)老，以及推動社區(qū)居家養(yǎng)老。周先生不妨換個思路養(yǎng)老，如換住到底樓或者有電梯的房屋，并且申請居家養(yǎng)老服務。”

至于周先生提到要起訴酒店，朱律師分析說：“如果酒店沒有盡到安全保障義務而導致老人受傷，那么酒店可能要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反之，如果酒店設施齊全并且到位，是因為老人自己的原因導致受傷，那當事人的訴請未必會得到支持。如果是從消費者權益的保護角度起訴酒店，酒店可能會從消費者本身有無過錯的角度進行抗辯，就要看具體情況了。”

04

周先生母子的困境，為何難解決？

在采訪過程中，《新民周刊》也給周先生提出了一些解決方案，都被他一一否決。

《新民周刊》：能否回靜安區(qū)的老房居住，向街道或居委會申請長者照護服務，從送餐到護工之類，甚至是家里的適老化改造？

周先生：老公房因為多年不住，熱水器、空調都壞了。我此前也請過裝修隊，但弄到一半跑路了，現(xiàn)在也沒精力去弄這個事情。所以房子空關著，既不能住，也沒法出租。

周先生老公房現(xiàn)狀。攝影 | 楊維格

《新民周刊》：能否賣掉靜安區(qū)的老房子，拿這筆錢母子倆到上海的養(yǎng)老院去？

周先生：房產證上是我們母子倆的名字，老母親現(xiàn)在老年癡呆，我無法一個人賣房。現(xiàn)在房子市價大概400多萬，即便有這筆錢，我也不愿住到養(yǎng)老院，我還年輕，不適合那里。而老母親是失能狀態(tài)，需要去護理院，一個月至少九千。母親清醒的時候提過，不愿一個人去養(yǎng)老院或護理院，這也讓我這個“孝子”不愿違背她的意愿。

《新民周刊》：大多數酒店沒有適老化設施，并不適合高齡失明老人長期居住，為什么堅持帶母親住酒店？

周先生：酒店可以提供餐食和洗衣服務，我只要照顧老母親即可，不用考慮其他瑣事。

《新民周刊》：為什么不找親朋好友、之前單位或者所在居委會來幫忙？

周先生：我沒結婚，又是家里獨子，同輩的親戚已經三個去世，一個出國，一個生病。老母親所在單位的退管委、我所在街道的居委會，每年節(jié)假日都有慰問金或慰問品，我們母子倆也不屬于低保標準。

《新民周刊》：如果母親去世，周先生有何打算？

周先生：萬一老母親升天，我可能會賣了老房子，離開上海這個傷心地，去貴州的酒店住住。那里的風景好，物價便宜，我也不用燒飯洗衣服……

已經69歲、拿著殘疾證、退休工資四千多而即將成為孤老的周先生，似乎還沒有好好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養(yǎng)老……

周先生母子的情況，《新民周刊》還將繼續(xù)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