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離開職場的周慧選擇獨自生活在深圳洞背村的山腰,每個月開銷幾百元,沉浸于閱讀和寫作中。2024年出版的新書《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集結(jié)了這些年她的隨筆和虛構(gòu)文字。有讀者評論:“未曾見過這樣豁達坦蕩的表達,一樣的漢字在她的筆下變幻出不一樣的味道,會寫的人可以自己創(chuàng)造語言?!?/P>
周慧坦言,自己不聰明、不努力,唯一強悍的莫過于清醒。在寫作才華之外,她對冗余消費、無效社交、外界評論的不看重,對固有價值體系和社會關(guān)系的不眷戀,也帶給讀者對自身生活的省思。她的新書的責任編輯肖海鷗感嘆,自己和很多人平素的生活太滿。而周慧用她的“空”獲得了相當?shù)某溆恰白銐蜷L的時間和空間放在一起,才能夠萃取出來的”。在詩人黃燦然看來,周慧的故事讓很多人可以看到另一種生命樣態(tài)。“這和出書無關(guān),而是不管40歲、50歲,你同樣可以換個角度來看生活、看自己?!?/P>
周慧在深圳洞背村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整個世界
“走,走山去。”在山腰民宿小路上,周慧迎上我。
5月的某個下午,我從深圳小梅沙地鐵站下車,打十來分鐘車,越過一個不易覺察的機動車過閘處,就抵達了周慧居住十年的洞背村。樟樹、菜地、一間民宿、幾家菜館、狹長的村子,一眼就能見底。往深里探,是蜿蜒的大嶺古山。海的那頭,便是新界。
我們走的這條路通往村北,路面砂石多,沿途皆密林。
“黃梔子好香?!敝芑郯杨^埋進空氣里?!翱?,荔枝掛果了,不過今年是小年,果子少。還有這個,中國的橄欖?!蹦侨~子橢圓、五枚瓣的粉紅色小花,叫“桃金娘”?!皩O(文波)老師不喜歡桃金娘,嫌它太俗氣。他喜歡金花玉葉呵?!?/P>
“還有禾雀花,石斑木,羊蹄甲……”周慧步伐輕快,如數(shù)家珍,像一位稱職的自然導(dǎo)游。她摘下一束梔子拿在手中,如撿到心愛之物的孩子。
住在六樓的她有一個長長的、能看到海的陽臺。確切地說,家中三面皆可看到海和山。不起霧時,兩翼山丘之間的海灣,如在一個V字里靜靜蕩漾。黃燦然經(jīng)常打趣,“人家?guī)浊f的房子,看到的風景也不及你?!?/P>
陽臺上種著水仙、薔薇、酢漿草、西紅柿花,以及各種多肉和幾樣勿需費心的菜。要做韭菜炒雞蛋,或是需要小蔥,隨手掐點,洗洗便可上桌。她逮貓黏貓,看植物發(fā)芽,挖泥薅草,聽鳥雀鳴叫,觀察甲蟲和盤旋的鷹,跟路上烏綠色的蛇對視。退潮時從海里的石縫中摳海虹取黃(雌性海虹的肉質(zhì)呈黃色),扎螃蟹。
她覺得,這房租里,有一部分就是這所有的風物,還有突然而至的神諭般的寂靜,“傍晚陽光從房間的窗戶一直探到客廳,長達十來米的一條金光閃閃的光帶?!?/P>
周慧在陽臺剪摘韭菜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夜里,周慧帶我走上八樓頂上的天臺。除了一座水塔和一張被人遺留的藤椅,天臺空無一物。
“夏天上來,月亮之下你可以看清書上的字,很像小時候的生活?!敝芑垡贿呑鲋靹幼饕贿呎f?!霸瓉順抢锶硕嗟臅r候,我們常在這里做飯,可以直接引水、洗菜,很好玩的?!?/P>
但此刻,周遭只有偶爾的蛙鳴。頭頂是整片的、毫無遮擋的天空,淡淡的云彩浮在不同層次的黑色和藍色之間。不遠處,深不可測的海,是她凝望的方向,也是所有隱秘談話的對象。
看似孤孑的周慧,在我眼里,擁有一整個世界。
“每天要去職場才需要勇氣”
擁有的前提是放棄。
長在湖南,高中沒讀完便去了工廠;念完成人高考后,周慧進入一家物流公司,在人事行政崗上干到了部門最高職位。如無意外,她會順利調(diào)去上海,收入和職位高階盡在眼前。
就在那個當口,她的上級領(lǐng)導(dǎo)辭職。她不喜歡新來的總經(jīng)理,就順勢“出來了”。工作變動只是外因。喜歡文藝的她,心之向往與公司的調(diào)性完全不搭界?!绊樦@個力量我就把工作辭了,我看命運會把我?guī)У侥睦锶??!?/P>
在40歲的節(jié)點,她與洞背不期而遇。
洞背總共住了不過十來戶村民,紅瓦白墻的三層小樓村民自住,灰色的高樓多為六到八層,由村民自蓋,出租給外來租戶。
最早是深圳舊天堂書店的合伙人介詞住在這里。周慧驚詫于有人居然可以“每天無所事事,看看書、聽聽音樂就過得挺好”。
那就試試吧。周慧成了介詞和另一位書店合伙人丁路的鄰居。樓上樓下,還有詩人黃燦然,以及做廣告和攝影的、做服裝設(shè)計和星盤命理的。詩人孫文波住另一棟?!岸际呛绵従印保瑓s因他們各自的能耐,讓她龜縮一角,只覺自己“一無是處”。
如果說洞背曾經(jīng)有一個短暫的文藝聚落,對周慧影響最大的還是黃燦然和孫文波。雖然極少與他們談?wù)撐膶W(xué),她卻近距離地領(lǐng)會到孫文波對詩歌純粹的愛、黃燦然的自律和多能。在孫黃二人眼里,昵稱為“蛋蛋”的周慧也是個無法歸類的存在:不算圈內(nèi)人,也沒有虛頭巴腦的做派,就是默默地讀點寫點,任著性子地過著。
原本,周慧以為在洞背只是臨時的:頭幾個月床墊放地上,先看看“能走多遠”。把早幾年在龍華買的小房子租了出去,所得減去洞背的800元房租和自繳社保的錢,還略有富余。
朋友曾介紹她給保險公司寫商業(yè)軟文,還有寫“上流生活指南”美文的活兒,一個月也能掙一兩千。但她寫不來。她愿意做的工作比如給樓道打掃衛(wèi)生或者做巡山員,前者要跟阿姨搶飯碗,后者因為領(lǐng)導(dǎo)不如她意,都沒成。
“再后來就不想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她形容,緩緩躺下的自己像一個準備泯滅于眾的老人,又像手無寸鐵的嬰兒。
“你這是躺平在起跑線?!睌z影師大食調(diào)侃,周慧大笑。
有人問起她的景況,她答“無業(yè)”。前幾年還是自嘲和戲謔,現(xiàn)在則是陳述:陳述一件她不覺羞恥更無從驕傲的事實。
“我只是選擇了一個容易的生活,逃避了不想面對的東西:你就往下滾,滾啊滾,什么都不干,不承擔責任和角色。每天要去職場的,那才需要勇氣?!?/P>
周慧在天臺做運動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細胞更新
不上班,不社交,因為有遠比那更能吸住周慧的東西。
二三十歲時,她愛看王小波,從王小波的文字里發(fā)現(xiàn)卡爾維諾,震驚于《看不見的城市》里的想象力。杜拉斯看不太懂,但那種語言的陌生感引起了她強烈的寫作沖動。起初,她只是在辦公室的電腦上天馬行空地寫,也在一些論壇上發(fā)過隨筆式的文字。
39歲時,周慧加入了介詞的讀書小組。在“在小組裹挾下”,她讀了米蘭·昆德拉、庫切、奈保爾、帕斯捷爾納克等等,說不出個一二三,“思維只在故事淺層停留。”她覺得自己與一個好的閱讀者還是有距離。又過了幾年,突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會看短篇小說了。
我喜歡門羅的結(jié)構(gòu)。像魔術(shù)方塊,可以把時空打亂。《公開的秘密》有些地方,才出一個句子,整個人心潮澎湃,就像車發(fā)動前的預(yù)熱,有一種我的身心準備好了,接下來開始沖吧的意思。
我也很喜歡卡佛,從他的故事里你總能感覺到隱隱地背后有什么事情發(fā)生,非常微妙。也喜歡福克納的長句,他的氣質(zhì),能把郵票大的地方寫得像個大世界。
……
她深知洞背的每一天絕大部分由無聊、發(fā)呆組成。她要大量的閱讀、大量的無所事事,要出去走山;不要帶手機,不要聽播客,不要有人陪伴和交流。唯其如此,自己的感受才會在所有的“無”之后生發(fā)。
只要好好看一兩本書,她就會覺得換了一個新我,無畏無懼。“好像在借他們的眼光來豐富自己,來看這個世界?!?/P>
年輕的時候,思緒和表達欲充沛,好像要噴涌而出。她總要借助咖啡因來把它們形成文字?!翱蛇€沒找到,感覺就沒了。那時空有感受,沒有方式表達。就是閱讀不夠?!?/P>
“現(xiàn)在咖啡對我已經(jīng)沒用了?!彼?,“不再讓我興奮?!钡齼?nèi)心踏實了許多。
她曾經(jīng)一周要去鹽田的健身房四五次,狂愛將音樂和動作結(jié)合的body jam舞種。來去路上得花四五小時,卻能感覺到周身血液的流動,某些瞬間快活得立刻死去也值?!拔覐膩頉]有從床上起來覺得很累的感覺?!睂λ?,這種由某種事物帶來的自信、秘密的快樂,唯有body jam和閱讀能提供。
周慧形容自己“嚴峻而冷漠,快樂而陰沉”。她文字中有種狠絕干脆,如同海里的錨、桌上的尖刀。現(xiàn)實中的周慧卻要頑皮豁朗得多,遇到喜歡的人和場合,話會很密。
她感到這幾年自己變了許多。
初到深圳,她的小心和拘謹緣自見識淺。童年如蚌殼般的閉鎖,則要拜祖輩的重男輕女和家庭氛圍寡淡所賜。父親因為工作關(guān)系,一周只回一次家。母親每天把家里所有的錢都帶在身上。冬夜,母親讓周慧幫她扯棉衣袖子,翻出荷包里的錢一張張數(shù),數(shù)過后滿足地在自己床上睡去。周慧不明白為何母親不跟女兒睡?“她自己不怕冷,也不怕我冷么?!?/P>
三姊妹里,她覺得二姐更受偏愛。夏天太熱,二姐不肯和她共享風扇,非要把旋轉(zhuǎn)臺扇定住對著自己,讓她睡水泥地。兩人廝吵,母親只是訓(xùn)斥,也不幫她。
她習(xí)慣了不去討好,不慌不亂。就好像在深圳路遇搶劫,脖子被人從后面勒著要扯金項鏈,她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叫,而是咬。摩托車襲來搶包,人被拖在地上幾米,她只是死拽著包,對方走了,她兀自血糊糊地爬起來。
成年后的閱讀讓她越發(fā)堅定,也讓她和緩。
她在門羅和安妮·埃爾諾的書里看到,女性要逃離困境,終究只能依靠自己。她鼓勵讀者,“當你缺乏安全感,你從其他人那里找來的也不會給你帶來永遠的支撐。不要去依賴他們。自己把自己支起來,也就沒有那么多痛苦。現(xiàn)在,我是我的媽媽,我是我的爸爸,我是我的孩子,我還是我的朋友!”
周慧至今也沒在寫作上獲得足夠的自信。但內(nèi)心的矜傲又顯而易見:“我樂意承認自己的樣子、脾氣、情商、智商都不行,就是不愿承認自己文字領(lǐng)悟力低下。”
她背誦過看不懂的詩歌,一字一句。有時一天也背不下來一首又如何,就用看起來最笨的方式一點點地接近,弄通它們“究竟好在哪里,怎么來的”。最大的動力卻并非詩歌的美,而是那該死的好強心。
在我苦難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我說完:那被你稱之為死亡的我還記得……
背過20首之后,周慧對我背誦起這首露易絲·格麗克的《野鳶尾》,是她背的第一首,也是最愛的一篇?,F(xiàn)在她明白了詩中意味,但剛讀的時候完全不解。還有看起來簡單實則深奧的《伊薩卡島》,“每次讀和背,仍會被詩里的時間縱深、千帆過盡后的一種有遺憾的祈愿所打動?!?/P>
七八年前開始,她在個人公眾號上發(fā)布一些與日常生活、心緒雜感有關(guān)的文字;微博則更頻繁和長久,至今已有五千多條,對事物的描摹、語言的錘煉和控制,皆來自高度自覺的訓(xùn)練。
作家胡安焉評價,周慧的文字精準、微妙、靈動、節(jié)制又不乏幽默感。但他認為和語言相比,重要的是周慧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意識,“是她的靈魂豐富、細膩、特別且有趣,決定了她的寫作質(zhì)量,而文筆只是呈現(xiàn)她原本之所是。”
兩年前,洋火文化工作室的曹雪峰尋來,想幫周慧出書。黃燦然欣然接下編書之責,并為周慧寫下一萬多字的后記。采訪時黃燦然談及,更多的人年輕時對文學(xué)藝術(shù)專注而狂熱,后面就被生活和其他卷走,三四十歲就放棄了,而40歲開始寫作的周慧“更知道寫作的珍貴”。“她能夠感受日常和世界的能量,還能夠把這種體驗通過文字表達并輸送給別人。她的語言也會因為她的警醒而警醒甚至驚醒,有了嶄新的意識和生機?!?/P>
黃燦然把周慧這些零散的文字分成三輯,第一輯以第一人稱居多,貼近真實的作者,書寫洞背的朝夕日夜,所有彌漫開來的痛與樂;第三輯主要關(guān)乎故鄉(xiāng)、父母和深圳打工歲月。奇妙的是,大部分讀者要么鐘愛第一輯的細膩、坦誠,感同身受;要么被第三輯里的故事打動,“像了解了作者的前史,接著再來看第一輯,哦,原來她是這樣成為了今天的她?!?/P>
而以第二人稱居多的看上去更“飄忽”、更有實驗感的第二輯,或許更貼近周慧對寫作的趣味和嘗試。
開始有意識寫時,她不知能寫什么不能寫什么,什么都寫,“這感悟那感悟,眼見之物,都是自己,其實也是另一種自戀?!北娙梭@服于她對言說自己的不掩飾。她說,掙扎無聊也好,黑暗也好,她寫作時是不帶羞恥感的。“只把它們當作寫作對象?!弊骷疑驎τX得,周慧對生活內(nèi)里的不避退,文字中的孤寂與放逐的思索不是為了讓人愉快而來,而是為了“理解我”而來?!袄斫馀c表達這一個自我及其生活,它孤獨,甚至帶著一種相當?shù)睦淠?。?/P>
即便書寫自然,周慧的處理也不像攝影機或筆記本,詳略盡錄,而是像寫生。等回到電腦前,思緒沉淀,回想那些畫面,再把情感放入,生成加工過的文本?!斑@個時候,我的腦子會找到準確的詞語,有些詞語也會找過來,自有一種無言的快樂?!?/P>
再后來,她不寫那些自我的鏡像了,而是變形地寫自己,塑造,虛構(gòu),真真假假。她被人類的情感,被隱秘、細微、很深處的那些東西打動。
“不過像第一本書里的情緒小短文,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再寫就是重復(fù)?!币苍S會嘗試一些不拘的文體,她說?!跋癜材荨ぐ栔Z那種,你很難用文體來定義?!庇H密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這些話都沒說完。隨著年紀增大,也會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家庭和父母。她經(jīng)常夢到母親,“那種情感很復(fù)雜,死亡卸下了他們身上背負的東西,但卻移到了我們的肩上,一直馱著。”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上海文藝出版社
匱乏與自足
“咚咚”,有人敲門,愛做烘焙的丁路又給周慧送面包了。隔著布簾子,她速速收下,并無寒暄。
丁路是她眼里最好的飯搭子?!八麗圩雠E拧⑻崂滋K,手藝很好。且很守時?!彼龝s樓下喜歡傳統(tǒng)文化的設(shè)計師鄰居金瓊走山,跟民宿老板杰西不時見面,與路口小店老板攀談;走山時摩托快遞小哥飛馳而過,她叫出對方的名字,小哥回以樓宇間的八卦,痛快作別。
不喜無謂的社交,但朋友和不同形式的“搭子”總是有的。除此之外,一天里的二十多個小時,便是周慧與周慧的相處。
“你在這兒住了好幾年,怎么沒瘋掉?”鄰居Eva曾在離開前問她。
對周慧而言,獨住且不因獨而困擾并非難事。她所求無多:夠吃夠用就好。衣服大多是朋友給的,黃燦然的女友宋婷經(jīng)常送一些食物過來?!坝袝r一個籃子拎上來,一個星期不用買任何吃的?!彪娨?、蘋果電腦是朋友給的二手貨,WiFi也蹭鄰居的。唯二的生存外花銷是微信讀書和健身。
一般外賣不到洞背,不過某家優(yōu)選做得飛起,她因此能吃到新鮮雞蛋、八九塊一條的活鯽魚。買來的刮鱗刷不好用,但她技術(shù)早已嫻熟。
不能住得太憋屈,房子整潔,要能放得下一些書。吃當季和干凈的食物。不跟不想說話的人打交道。低欲望的基本原則不可打破。
從前這些都能滿足。但幾年前某名校高中選址洞背,村里的房租直線上漲。房租和社保都上漲后,她不得不去鹽田看房,社保也暫停了。然而那邊的房子只能放下一張床,老鼠亂竄,“毫無尊嚴”。那段時間,她越發(fā)精打細算,7折的菜都覺得貴,會等。一塊蛋糕18元,會猶豫很久——最后就不買了,反正也不健康。她鉆研過開車空擋滑行來省油(并無效果),逃過地鐵票,也去樓下菜地里偷菜:挑的是黃昏,人少,天沒全黑。不敢打開手電看,結(jié)果回來發(fā)現(xiàn)菜上都是蟲眼和枯枝。
采訪的最后一天,我們?nèi)S燦然家小坐。攝影師給黃周兩人拍照,周慧問,“快好了嗎?一會兒小區(qū)停車費超過5塊了!”
眾人拿這當梗,周慧的口氣里卻并無玩笑。節(jié)省不僅是習(xí)慣,匱乏感與生俱來。老家日子緊巴,17歲她就在工廠用縫紉機車鞋幫。
惜才的黃燦然,得知她曾有改善生活的想法,贈她四字:保持貧窮。
聊到這看似“鄭重”的忠告,周慧大笑,“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聽了黃老師說才這么過的嗎?那是因為我也沒得選,我就是沒有錢哈?!?/P>
她說那時自己不太知道想做什么事情,只知道不想做什么。而在黃燦然看來,后者更為重要。
“我寧愿窮也不愿工作,討厭早起。”周慧說,口氣是嚴肅的。
然而房租總是壓在胸口的大石,她得找到胸口碎大石的方法。
一位對她知根底的好友給出了方法:借給周慧25萬,可以10年歸還,目前每月還點利息即可——條件只是她要過上三餐無憂、有尊嚴的生活。
有聽說她故事的人問,在深圳有車有房還算窮嗎?用物質(zhì)的絕對指標衡量,或許不算。她只是在“獲得自由”的前提下,果決地放棄了其他:更好的城市住房、固定工作、超出能力和渴望的消費、社交與親密關(guān)系、下一代……
她也知道自己與他人的不同。父母都不在了,她沒有贍養(yǎng)的負擔,做選擇也不用顧忌家人想法;退路也早早想好:實在要還債了,就賣掉那房子,吃社保。“不是說主流生活不好,職場、家庭和親密關(guān)系都能提供給人穩(wěn)定感和必要的價值感。只是我不再向往那樣的豐富多彩?!?/P>
周慧很早就意識到,擁有無窮無盡的自由是災(zāi)難。“你得每時每刻往里填東西。你很清楚你就是由這些東西組成的,你得負全責。”
單調(diào)枯燥就是生活的本來面目,可怎么度過全是個人功課:有時她咬牙堅持運動,有時突然中斷出去喝奶茶,有時興起就刷微博和B站,看新聞、吃播和吸貓視頻,大半天飛逝如電。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看村民去菜地燒草,看賣水果的車有沒有上來,或者像軟面條一樣賴著,什么也不想干。所有這些常常是快樂之源,卻也會讓自罪心萌起。糾結(jié),懷疑,不知接下來會怎樣,和那個時不時跳出來在上空俯視自己的“不能如此放任”的聲音,像地里的菜青蟲一樣,咬咬嚙嚙,掐而復(fù)出。
但十年后的她早已明白,不會完結(jié)的下墜感,如同陽光下的影子,會是永恒的陪伴。絕大多數(shù)時候,閱讀和健身能把她從所有萎頓中拔出來。而那些拔不出的時刻,就由它們?nèi)グ伞?/P>
周慧(右)和黃燦然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茶場村和佩索阿
在自責自慮和久不行動中煎熬的不獨她一人。
在上海蔦屋書店的活動中,正在考研的讀者小戚(化名)說,她把周慧的《把屁股坐穿》全文貼在了自己家中的墻上:
不要等明亮的光線。不要指望微信上有人和你聊天。不要指望有快遞在村口,你根本沒買任何東西……不要和朋友說你很無聊很焦慮,人類的無聊與焦慮并不相通。不要在意這樣坐下去會胖肉會松弛,身體的樣子再不好看也不是惡,這不是你在意的。
你已蹉跎四十余載。唯有從閱讀與書寫沖出去。這是半夜失眠時下的決心……你需要這種升起,從而忍受庸常。
小戚把這篇打印下來,每天都看,幾乎能背誦下來。周慧的書寫如助推器,幫她渡過彷徨和焦慮,也對抗了拖延癥。在四五月十幾場的新書活動里,這樣的反饋最讓周慧欣慰:原來寫東西是有用的,能給人帶來一些安慰甚至改變。
身在長沙的年輕藝術(shù)家卓琪,則在周慧的文字里讀出了對自己所住山野的情感。
幾年前,她和男友搬到位于岳麓山腳下的茶場村,成日和蚊蟲鼠蟻、停水停電打交道,男友房間的墻上都長出了樹葉。本是工作狂、快節(jié)奏的她被茶場村“馴化”,漸漸喜歡上了這里:夜晚的月光照在葉片上,以為它們在反光;和村里朋友認識六年,也只是一起布展、做藝術(shù),從未有加微信的念頭。
她因此對周慧的書深有共鳴。但她也擔心,不細讀周慧的人,會把洞背誤解為歌頌所謂鄉(xiāng)間隱居和景觀式的生活。
“這絕不是什么田園牧歌,是體驗之后的自主選擇。”卓琪強調(diào),就像周慧所寫的山間的綠和她珍視的禾雀花,“看到奇跡后就會看到更多的奇跡,但奇跡不是為所有人準備的?!?/P>
這兩年,茶場村漸漸熱了起來,民宿、網(wǎng)紅面包店、咖啡館,連在讀的大學(xué)生都涌了過來,“但好多人似乎只是為了標榜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或者沾染些什么氣息,才來到這里。住了一段覺得,原來根本不是什么文人墨客的想象,會問,村里沒有外賣嗎?慢慢也就搬走。”
而立之年的春明曾在北京幾家出版機構(gòu)擔任編輯,如今回到老家湖北咸寧,開了一家名為“佩索阿”的獨立書店。春明說內(nèi)心平和了許多,但總還要面對生存和其他問題。“不能確認這種生活是對的?!笨吹街芑墼谥心甑霓D(zhuǎn)折,他覺得自己和她可以連接起來。“我是把她的寫作當成她的《不安之書》來看待的?!?月中旬,在和友人去了一趟洞背后,他還在消化那里的所得,也確信了自己要開十年書店的計劃。
眼見漸漸成為文旅IP的茶場村離自己的初衷遠了,卓琪和男友計劃搬去鄰近縣城更偏遠的村落。而近兩千里外的洞背,山下在修地鐵,山上建起了重點中學(xué),大小梅沙的海灘和凌空架起的步道,都會招來一些外來者。但周慧相信,山上大片的墓園和馬巒山一帶受到保護的動植物資源,能保障洞背的靜寂,至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不會被城市的進擊潮席卷。
周慧在華僑墓園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
兩年前,不滿于房租上漲的黃燦然搬去了30公里外的坪山仔村。他和周慧對我強調(diào),他們并非要離群索居,只是不約而同地駐留在大城市邊緣:“市中心太鬧騰,大城市周邊又能感受到它的輻射,人群也有邊界感?!倍氐嚼霞?,要應(yīng)對所有的人情世故,繁文縟節(jié),“斷斷回不去了。”
對周慧來說,現(xiàn)在很好。荷爾蒙撤退,細紋在顴骨之下顯現(xiàn),她依然精力飽滿,也越來越認清自己,“你不可能比以前更豐富更敏銳,你已經(jīng)過了所有的巔峰。時刻知道自己只是在一座城市的邊緣,多重邊緣中的一重,遠眺一些東西?!?/P>
她說出書純屬意外,與寫作關(guān)聯(lián)不大。“重點還是不被干擾地寫好東西?!泵鎸婍扯鴣淼幕顒友s,她并沒有久未出門暢聊的“穴居人”的歡喜,反倒出奇地平靜——從來不是一個努力刻苦、立志當作家的人,突然獲得了一些肯定,而這兩年自己沒寫多少,生出的倒是幾分心虛。豆瓣上的評論,她速速覽過,不會再倒回去看。公眾號她也不想要再多新的關(guān)注者,“怕自留地被游人誤入。”
她只希望不要那么懶,遇到難的閱讀點不要用看視頻回避。“未來我一定會繼續(xù)寫,不管出不出書。”前幾周在江南某地的酒店,她讀到扎加耶夫斯基的詩,感動到頭皮發(fā)麻,眼眶濕潤,就知道自己肯定能寫。
新書出爐一個月已經(jīng)加印。若能再多印幾次,還掉友人的債并非遙不可及。但她想得明白:還債就用賣房款,寫書的版稅要拿來買書、健身和他用。兩者不可混淆。
見面那幾天,周慧念叨最多的就是兩個月后從6樓搬到8樓去的開心事。黃燦然不以為然,“別折騰了,現(xiàn)在不需要保持貧窮,該改善生活了?!彼龘u搖頭,“樓上視野更好,房租還便宜500呢,那可是好大一筆錢!就兩層,搬家我也全自己來,一分錢不用花?!彼劾镩W著一絲狡黠和自得,還有滿滿的勝券在握。
(資料來源:北京方所、上海蔦屋、長沙鏡中的活動記錄。感謝蘇蘇的大力幫助。)
鄧郁
責編 周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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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7 13:2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