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云杉
編輯?| 張瑞
出品?|?騰訊新聞?谷雨工作室
一個星期日的傍晚,我母親說:“我和你爸想把老家的房子拆了,建個新的?!?/span>
“為什么,我們不是很喜歡那個房子嗎?”我說。
“它是個危樓了,臥室的墻基開裂了,你爸92年花四千塊建的,水泥都沒舍得用足。——你太久沒回去看看了。還記得老家那個悲劇嗎?死了四十多個大學(xué)生?”她指的是2022年4·29長沙樓房坍塌事故。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在我上海家里的廚房,背對著我撥動硅膠鏟子,煮一鍋番茄牛腩湯。她不吃西紅柿,也不喜歡花很長時間做一道味道寡淡的湯水,她是個湖南人。這道菜我愛吃。
“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我們手上沒有錢?!蹦赣H說,“同一個中國,差異怎么這么大?你賣掉這間廚房,換算下來,夠老家的人建一棟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房子了?!彼恼Z氣不完全是對自己女兒的欣賞。
老家??胡云杉
母親說得沒錯,她不可能有積蓄。也許好幾年前有過吧。她在山里遠(yuǎn)離民宅的鞭炮廠編織鞭炮子,在菜園子后面的樹林里養(yǎng)殖白孔雀,打麻將贏多輸少,而我那時也成年了,她的收入能存下來。后來,弟弟沒有考上高中,她不相信他不是塊讀書的料,拿出所有積蓄給他買進(jìn)一個好高中。他覺得考二本沒希望,她又送他去做美術(shù)特長生。弟弟雖然生在窮苦人家,但是個情種,他在美術(shù)班追女孩子,失戀以后為了斬斷情絲,退學(xué)了。母親在電話里跟我哭訴,說自己摔進(jìn)了一個大泥坑,所有人站在高處看她的笑話。我回去看望她,順道去省博物館看看,經(jīng)過一個酒店時,我看見十六歲的弟弟穿著保安制服,在雨中的停車場指揮橫沖直撞的車輛。接下來,他勤勤懇懇,做過咖啡師、劇本殺店員、游戲陪練、比亞迪電工、麻辣小龍蝦廚師、重慶米粉加盟店、煲仔飯快餐店,職業(yè)生涯像沒有軌道可尋的車子,時不時來一個急轉(zhuǎn)彎。雖然始終難以完成自立的生存訓(xùn)練,但他活下來了,負(fù)債累累。暴力催債的電話打到我的手機,問我是不是認(rèn)識他,我不想否認(rèn)這一點,有時也聊上幾句,“他嗎我前夫,你要是找著人了,提醒他給孩子打撫養(yǎng)費。”
母親的脾氣顯然要暴烈得多。有次,我聽見她對著手機喊,“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不知是從哪部肥皂劇里撿來的臺詞,卻沒能像主角一樣用得理直氣壯。我父親沒有這種受虐傾向。他用方言沖手機咆哮,“來噻,來找老子噻,老子殺死你們咯?!彼槐荛_我,掛斷電話還恥笑“這些嚇壞了的孬種崽”。緊接著,他會罵那些發(fā)明了網(wǎng)絡(luò)借貸的“混蛋精英”,聰明用錯了地方,工作的目的就是引誘無知少年走上錯誤的路。那天,我陪他在上海仁濟醫(yī)院拍完心臟的片子,夾在下行電梯擁擠的老人中間,他已經(jīng)有了蹣跚垂喪的老態(tài)。心律失常,醫(yī)生說,心態(tài)要放平和。我還想說,他挺平和的,每天陪我女兒玩游戲,搭樂高積木,相伴學(xué)習(xí)簡單的英語單詞和李杜的古詩詞。難道這一面只是他裸露的白天嗎?夜晚,臥室的房門關(guān)上,方寸的手機打開,他和我母親也許就掉回了深邃的失控的舊日世界。
短短幾年,我母親提出來需要支持,需要在老家買車、購房、裝修、備彩禮,一路追著社會的風(fēng)向和潮流奔跑——在新舊交替的時期,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城市與鄉(xiāng)村,商業(yè)與農(nóng)業(yè),大相徑庭又同時并行的路軌上奔跑,她也一度以為自己成績合格地完賽,來到了美妙的終點。但終點又變成新的起點。她的驕傲和快樂持續(xù)不了小半年,就陷入失眠、焦慮和壓迫感之中??傆幸粭l意想不到的大路出現(xiàn)在她面前,路上眾聲喧嘩,難以抵擋。母親是一本生動的辭海,能幫我理解很多晦澀不明的詞匯。當(dāng)我在大學(xué)的必修課上看馬克思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對著“統(tǒng)治階級”的定義感到抽象迷惑時,至少能確定,母親肯定不在其中。當(dāng)我在文化史課上,看南亞學(xué)者呈現(xiàn)《庶民研究》,我覺得沒有陌生感,我從中看見了母親活動的影子。
弟弟轉(zhuǎn)發(fā)過一條微信聊天記錄給我。他告訴母親,和朋友合伙開的這家煲仔飯經(jīng)不起虧損,關(guān)門大吉啦。他發(fā)了一張人去樓空的照片給她,又發(fā)了一條失業(yè)人數(shù)的新聞幫她認(rèn)清形勢。
她的回復(fù)對具體的困境避開不談,而是另起一爐,揭露出一種難以撼動的現(xiàn)實。她說:“我告訴你你的身份和位置是地地道道的砌刀匠的兒子不是什么有地位有財富的人的后代你不要做發(fā)財?shù)拇髩舯颈痉址肿鰝€好人吧”。她不會拼音,手寫體連智能手機也難以辨認(rèn),這些字恐怕要瞇縫著老花眼筆畫很久。
也許她從中發(fā)現(xiàn)了一定面積的絕望。也許她只能打出手上唯一的一張牌,這張牌就是我;因為是唯一的,在她看來,也必須是萬能的。
番茄牛腩湯出鍋的時候,母親撒上蔥段,用調(diào)羹舀了一勺紅湯,讓我嘗嘗咸淡。我說不必了。我對她的廚藝表示完全的信任。我問她:“老家你的那些同齡人,你的熟人們,如果沒人能提供支持,該怎么應(yīng)付這些事情呢?”
“我告訴你,我們是怎么應(yīng)付的。”母親強硬的語氣忽然松懈,嘆氣說,“你呀,像個外人一樣,你不知道老家正在發(fā)生什么,那里的人是怎么弄錢的。”
她講起我一個表姐夫的父親,是個和氣本分的老人。他每天凌晨三點半駕著三輪車出門,清掃鄉(xiāng)鎮(zhèn)柏油公路,收拾定點放置的“美麗鄉(xiāng)村”垃圾桶。老人有兩個兒子,幼子未婚,還有兩個孫子。老人在一個大霧天的早上死于車禍,獲賠六十多萬。但人們認(rèn)為這是一起顯而易見的有準(zhǔn)備的自殺,因為老人提前留好了遺言字條和喪葬事宜的安排。為了撞在那輛寶馬車上,他一定等了不短的時間,因為我們那里滿街都是比亞迪。母親轉(zhuǎn)述人們的評價,同樣是賣命,老人這個賣法很聰明,既找到一個好買主,也抬高了自己的斤兩。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了歌德詩劇里魔鬼的笑聲:“就算要出賣靈魂,也得找一個付得起價錢的人?!?/span>
幾年前的春節(jié),我返鄉(xiāng),聽到一個年邁的堂姑一籌莫展地說,她很為大齡未婚的兒子感到憂心。她認(rèn)為關(guān)鍵的解法是買一套小城的房子。她早出晚歸在鞭炮廠插編引線,老伴在另一個鎮(zhèn)的煙花廠上硝藥,兒子承包了村里閑置的稻田養(yǎng)牛蛙,但三個人的收入支付不起小城房子的首付款,收入不穩(wěn)定也不敢供房貸。這位堂姑說著的時候,不免發(fā)散了想象,說起鞭炮廠和煙花廠因為事故而喪生的人,一次性地拿到了比較高的賠償和保額,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淡的微笑,用一種不無羨慕的奇怪的語氣絮叨著。我在母親的講述中交錯著想起她瘦削苦相的臉,心下生出一股悲壯恐怖的色彩。
母親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我說:“你會幫媽媽的,對吧?”
我心想,當(dāng)然了。但我沒有馬上答應(yīng)。我說,我要和丈夫商量一下,即便從法律上說,我如果有一塊錢,他也占著五毛的股權(quán)。
母親微微一笑:“知道。不過你要盡快決定,開工一晚,冬天水泥會凍住,那樣就麻煩了。”
母親往鍋里倒入山茶油,開始炒香芹黃牛肉,這是我丈夫愛吃的。他十八九歲騎著摩托車翻山越河第一次來我家,母親炒一大桌子菜招待他,對他的飯量最為滿意。至于頭腦和靈魂,她說,看不出來,這取決于他以后遇到什么樣的女人。我戀愛談得不夠自在,因為母親為了捍衛(wèi)傳統(tǒng),不惜犧牲我的快樂。男孩玩牌晚了,要留宿時,她總是安排他們跟我弟弟睡一張床。她的腦子里也沒有同性戀的概念。有幾年時間,這個男孩總是假裝先跟我弟弟睡了,等我母親房間的燈熄滅以后,再不動聲色地去他該去的地方。相當(dāng)麻煩,但他贏得了我母親的信任。弟弟一直默默地站我一邊,可是有次我們吵架了,他在餐桌上把我的事兒全抖擻出來。我夾菜吃飯,沒有辨駁,是因為我覺得這些老規(guī)矩早就該見鬼去了??上У艿軐W(xué)習(xí)太差,沒有人相信他。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而母親,她對一個孩子如此敗壞另一個孩子聲譽的卑劣行為感到怒不可遏。
有一年我在感情里缺乏信念,分手了一陣子。母親先是傷心,然后問我,她能不能請人家做她的干兒子。她給他做了那么多的飯,舍不得失去他。
母親算是如愿。十多年過去了,她換了個廚房,還在給這個人做飯。在她心里,他早就超越了什么干兒子,也比親兒子讓她省心。
然而對我來說,跟丈夫談?wù)摾霞业氖乱耍还苁欠e極的建設(shè),還是消極的退避,都并不輕松。因為對于那個他度過了人生起始十六年的地方,他內(nèi)心感到厭惡和恐懼。如今,他在上海過著一種有序的、不乏創(chuàng)造性和成就感的生活,雖然勞心費力,但也你情我愿;然而,只要春節(jié)一回老家,在混亂、失能、空蕩蕩的環(huán)境中待上幾天,他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消沉不安的人,一個容易暴躁的難相處的人,或者是,一只回來復(fù)仇卻找不到具體敵手的小刺猬。他也的確使用過“復(fù)仇”這個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詞。我丈夫一直對幼年時期諱莫如深,一次劇烈的爭吵以后,為了繼續(xù)實現(xiàn)一點良善的理解,他向我透露了些許痛苦的記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雖然都出生在1990年,但他經(jīng)歷了我爺爺小時候那種沒有保障和庇護的危機四伏的生活。
好些年,我父親以每年主持修建兩三座樓房的勞動節(jié)奏早出晚歸,把每一次結(jié)款交給我母親持家,同一時間,他的父親對勞動和養(yǎng)育三個孩子沒有表現(xiàn)出興趣,而是以茶葉商販的身份在外地游蕩,像一個始終突破不了瓶頸期的旅行作家,等到終于回家時,卻只能在口頭上展示他的收獲。這家人在物質(zhì)上缺衣少食,心靈上受盡屈辱,社交生活除了鄙視、謾罵和肢體沖突,幾乎沒有別的內(nèi)容。世事難料。我父親因為腦部腫瘤和幾次手術(shù),淪為赤貧,差點死掉,對我的期待也變成了“健健康康地活著”。他父親身強體健地回來了,沉迷地下六合彩,沒有避免被莊家收割的普遍下場。
?視覺中國
作為一個女性,我很難理解父子關(guān)系。但在我看來,丈夫有一個艱難而孤獨的早年,和他有一個失能又強勢的父親,關(guān)系很大。
一件小事:我返鄉(xiāng)辦婚禮的時候,懷孕六個多月了。丈夫的父親想以他的方式表達(dá)對我的重視,或者是,對他孫輩的重視,我吃不準(zhǔn)。他一定要帶我去另一個偏遠(yuǎn)的村子,拜一個據(jù)說很靈的神婆“何仙姑”。我身體很好,上海的孕檢趟趟順利,沒有流產(chǎn)的先兆,但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說服不了他。僵持了一兩天,我感覺這位父親的不高興已經(jīng)造成了一種脅迫的氣氛。丈夫勸我接受他的好意。
看起來很荒謬的一幕:父親的弟弟掌握方向盤,不會開車的父親坐在副駕駛指揮,我和丈夫坐在后排——這兩個剛在上海讀完碩士的年輕人就這么被兩個文盲和一輛破車率領(lǐng)著,在一條路況爛透了的山體邊緣一路狂飆。貼著車窗,垂直往下看,是一條流速很快的泥沙俱下的河流。前一天有輛摩托車掉下去了,這天,幾個村民拿著魚叉鋤頭在戳來戳去地?fù)剖?/span>
這天,我在神婆的祠堂,在盛夏的燠熱和煙熏火燎的空氣中無法克制孕吐。神婆用毛筆在黃紙上畫符,墨汁散發(fā)出變質(zhì)的氣味,她虔誠專注的舉止不受干擾。她把黃紙卷成能包裹秘密的細(xì)條狀,以防外人窺見她與神鬼之間的“交流”。卷紙在紅燭跳躍的火苗上一節(jié)一節(jié)地燃燒,灰燼掉落在一只藍(lán)色的瓷碗里。丈夫的父親數(shù)點鈔票,買下那些灰燼。他們教育我:“像泡茶一樣,開水一沖,喝下去。”
“這是不可能的了?!蔽倚ζ饋?,“我是過來看看的?!毖巯乱矝]有到福樓拜為了寫作服砒霜的女主人公而吞吃一把砒霜的程度。
不過,很多普通人對待生活的認(rèn)真勁頭,其實比藝術(shù)家對待創(chuàng)作更加嚴(yán)肅和強烈。我想起一個少年時期的朋友,職業(yè)是理工大學(xué)的老師,先天性的宮頸機能不全引發(fā)接二連三的流產(chǎn),幾乎擊潰了她的精神。她接受手術(shù)和西藥,同時,每個星期在喝一杯遞到我面前的同款“灰燼”。一定有人面帶微笑地看著她咽下去。一旦她咽不下去,麻煩就來了。
我不可能撤掉已經(jīng)形成的隔閡和界限,融入也消融于此。一如他們也無法進(jìn)入我的空間,一如我寫下的和我閱讀的那些書和雜志,在這里一不留神就失去了原本的功能,變成餐桌上隔熱的杯墊、碗墊、擦拭湯汁的抹布(“不好用”),灶臺邊燒開水時引火的燃料(“好用”)。我不免想起出版社和雜志社的編輯朋友們,他們在有限的特定階層熱鬧慣了,生存也幸運地受到工作意義感的保護。
一個訣竅是,只要你能克制啟蒙和改良的沖動,像撒手人寰一樣做到真正的撒手不管,既沒有不同意見,也沒有建設(shè)性想法,你就會收獲人們的欣賞。他們把你當(dāng)“自己人”,送你一桶新釀的血糯米酒,一籃子大雨初歇從林子里采摘回來的松樹菇,一碗清洗過了的酸甜可口的野樹莓,或者別的幫你休息得更好的東西。我丈夫早就聰明地掌握個中訣竅了。他勸我活得更加高效,“少回頭,往前看,人生三萬天,要把生命投入到擁有可能性的地方?!?/span>
晚飯后,我和丈夫出門散步。計劃是先沿張家浜河走走,然后他回家,帶孩子去游泳,我去市圖書館聽一場新書的分享:關(guān)于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后半生,51歲從作家轉(zhuǎn)身做導(dǎo)演,拍攝19部電影,收錄了她的片場手記的《迷途》最近出版了中譯本。
也許因為我在母親的身邊生活,每當(dāng)我去圖書館、博物館、美術(shù)館和書店閑逛,總有一種偷來的甜蜜不安的感受。母親會怎么說呢?——“別總是被一些沒有卵用的東西吸引!”“別在死人身上浪費時間!”或者,“去關(guān)心你認(rèn)識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吧(她指的是老家的人),瞧瞧她們在過什么日子!”
我們站在鏡天湖的橋上看晚霞。云彩隨著光線發(fā)生細(xì)微的變化。兩只黑天鵝領(lǐng)著一群剛出生的灰萌萌的小天鵝游過來,看起來生氣十足,然而過不了多久,這些可愛的小家伙會被剪去飛羽,遺忘高空飛翔的基因,每天在這里接受投喂和繞圈子的命運了。
丈夫指著遠(yuǎn)處說:“看,好美??!”
我說起母親想在老家建房子的事。
丈夫普通話切換方言,說:“有個關(guān)隘,我爸曉得了會怎么講?他們講話很難聽的——蠢包崽子!”
“曉得”是必然的。兩家離得很近,頭天晚上他母親的雞窩遭了賊,第二天上午,我母親就知道被偷了幾只雞。他父親的意思我明白。丈夫娶進(jìn)來我這個妻子,而非他嫁給我做了上門女婿,所以丈母娘家是別人家。過年那天,我在他家吃了午飯,想回家跟父母一起吃晚飯,他的父親不高興?!澳阋呀?jīng)是這邊的人了,不是那邊的人了?!币约埃巴馄诺耐?,是外人的外。”我母親不喜歡做“外”人,孩子從出生起就是她一手照料,她想讓孩子叫“奶奶”。然而這又表現(xiàn)得像在搶奪本不屬于她的權(quán)利,于是折中取舍,她讓孩子丟棄“外”字,叫“婆婆”,叫“公公”。別人打趣孩子,“你才三歲就有公公婆婆啦?定娃娃親啦?”如果像在英語中一樣,“祖母”統(tǒng)一為grandma,不分親疏,沒有邊界,的確更利于生活,也利于我解決目前的問題。
另一個原則是,如果結(jié)了婚,你的讓渡和擁有就變成了雙倍,或者減半,也就是“一碗水端平”。丈夫的父母不需要建房子,我說:“要不,給他們換算成一份養(yǎng)老金?”
丈夫覺得這主意糟透了。他認(rèn)為家里的老人沒有掌財?shù)哪芰?。他講起鄉(xiāng)鄰喬叟喬嫂的災(zāi)禍。他們的兒子在香港從事保險行業(yè),惦記著老人,據(jù)說寄了不少錢回來。為了讓大家知道自家孩子不啃老,自己不像很多老人老無所依,喝醉的時候,清醒的時候,他們拿儲蓄情況到處說。有天晚上,一伙吸毒的年輕人搶劫了這對老人,“得了六百塊錢,差點把他們殺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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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合歡路和錦繡路交叉的路口即將分開時,丈夫讓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替他想一想。
等到凌晨臨睡前,我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我對丈夫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先離婚。這樣你爸問起來,你就說那是她家的事,與你和他都無關(guān)了。等我做完這件事——如果我們想復(fù)婚,再復(fù)婚。”
我丈夫目瞪口呆,然后笑了:“你像咱們的孩子一樣,講話沒有分寸感。”
我思路打開,如同老朋友真心為他著想,建議說:“你要是二婚,千萬別再找我這樣的啦,來路太復(fù)雜。你找個婚戀市場上最受歡迎的江浙滬獨生女吧。”
“爸賭媽病弟讀書,對吧?”丈夫笑著說。他在網(wǎng)上沖浪,一些話像是從漂流瓶里撿來的,雖然有點尷尬,有時也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
我不置可否,說恐怕更糟,我弟不愛讀書。
既然話說開去,我呼吸到一種比較空曠的自由,一種不占據(jù)的松快。我跟丈夫講到備選方案,推薦他一個身世比礦泉水還清澈爽利的上海朋友,作為我們離婚后他的出路。這位上海朋友表達(dá)過對我丈夫的欣賞,用詞沒有分寸,“夢寐以求”,她說。我只能說,隔床如隔山,我看她的丈夫也蠻可愛的。
我不是那種把離婚掛在嘴邊實際上內(nèi)心害怕破碎的人。透過離婚這個鎖進(jìn)儲藏室的鮮少現(xiàn)身的詞,他也許看見了我的決心,一種不聰明、不好看、不可撼動的保護母親的決心。這決心像一把利刃,穿透一切,也包括我對他的愛情。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給丈夫挑選襯衫,他走過來,掰過我的肩膀說:“我爸那邊我去處理。你如果能解決歸屬權(quán)的問題,把房子和宅基地歸于你,而不是你弟,那我支持你?!?/span>
“這怎么可能呢?”我差點跳起來,只有方言能表達(dá)我的激動,“改別人的天,換別人的地,何必?我就不能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要嗎?”
丈夫瞇著眼睛笑了。他用沒什么音調(diào)起伏的普通話說:“試試看,你也要學(xué)會關(guān)照自己。你媽媽首先不會同意的?!?/span>
從一封寫給六歲女兒的家信(不久前被扔進(jìn)了電腦垃圾桶),我找回了以下段落的碎片:
你在20年代的上海,生活充滿了安全、確定和豐富;和你同齡的那個我,在90年代的山林里,生活是另一個樣子。少女媽媽是存在的,她很可能就出現(xiàn)在鄰居家。有些女人才三十多歲,就做了祖母。我的媽媽非常嚴(yán)肅地看少年犯罪類型的電視劇,提防我墜入深淵,恐嚇我好好讀書。(“如果讀書不好,你的人生就完蛋了,什么好事都輪不上你!”)雖然她在一個連圖書室、興趣班也沒有的地方帶小孩,但她絕對稱得上一個重視教育的野心勃勃的母親。她守在做衛(wèi)生紙的紙廠大門口,等待運廢品的大卡車遠(yuǎn)道回來。她跳上來不及卸貨的車廂,撿回魯迅的書和黃岡的奧數(shù)題。很多東西對一個小學(xué)生來說,超綱了,我看不懂。媽媽像西方的牧師抱著《圣經(jīng)》,總是虔誠地抱著《新華字典》。她指指《傷逝》,指指《狂人日記》,又返回去指指《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非常焦慮,“你認(rèn)得這些字嗎?你認(rèn)得,那怎么還說看不懂呢?”
上小學(xué)后,學(xué)校會頒發(fā)一種“三好學(xué)生”的獎狀,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哪三好,但我得很多的這個獎。媽媽反應(yīng)冷淡,拒絕幫我粘墻上,“我不用給你買草稿紙了”,她戳著獎狀的背面這么說。她還說,含糊不清的評價是摻了水分的表面花頭,只有明確印著第幾名的獎狀才能說明實力和努力程度。我心思不在學(xué)習(xí),期期收成慘淡。然而,媽媽的愿力是那么強烈,我甚至覺得她有點歇斯底里了。有次,我空手回來,媽媽憤怒地沖到餐廳,手臂一揮,動作極快地揭下墻上褪色的“優(yōu)秀幼兒”獎狀,三五下撕個粉碎,拋灑在我的頭上。我嚇壞了,僵在那里看著這個美麗瘋狂的女人扭曲的眉眼,一動不敢動。
媽媽大聲說:“你很快是初中生了!難不成要一輩子做優(yōu)秀幼兒嗎?”
我心里除了愛戀,又一次對她產(chǎn)生了深深的同情。每個孩子出生時都渴望一個強大的母親,我的同情心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在觀看媽媽的生活時滋長起來的。她婚后有幾年時間,我爸爸在廣東打工,修建自來水廠的職工宿舍,每逢端午中秋和生日,媽媽就站在樓頂看著月亮哭泣。她對寂寞沒有心理準(zhǔn)備,也不是那種快活瀟灑的性格,而我那時還太小,不懂得勸她暫時忘了我爸爸,出去找找樂子。她不知道,媽媽的快樂會點亮孩子的生活。媽媽心情不太好,物質(zhì)條件也不優(yōu)渥,我趨利避害,住到一墻之隔的爺爺奶奶家去了。爺爺曾經(jīng)在一家國企做中層干部,退休金豐厚,飯菜美味,電視機也是寬屏和彩色的。兩位老人有條件過活潑悅己的生活,也非常寵愛我,我經(jīng)常被他們飯桌上打情罵俏的言語神態(tài)逗得捧腹大笑。我經(jīng)常往碗里夾很多的肉類,紅燒肉啦,雞腿啦,魚肚啦,豬蹄啦,說出門看看我的大狗,看看我的小伙伴,然后端著碗一路小跑著,像外賣員把這些食物投遞到媽媽的碗里。爺爺奶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來不說什么。但他們也不怎么主動邀請我的媽媽。有幾回,他們要設(shè)宴招待遠(yuǎn)道而來的前同事前領(lǐng)導(dǎo),只會對爸爸和我說,“過去一起吃飯,殺了一只羊”。媽媽就在旁邊,她一個人做飯也很麻煩,但她完全被忽視了。
有一次,媽媽在廚房切芹菜,爺爺讓她去做一件活兒,大概是搬動稻谷風(fēng)車之類的。媽媽說,等切完手上這把芹菜。爺爺說,馬上就去。媽媽沒有放下刀,繼續(xù)切菜。她的不服從激怒了他。他揚起巴掌,面露兇光,不知是嚇唬她,還是真的準(zhǔn)備給出一耳光。她菜刀提過頭頂,瞪視著他,極果決地說:“你敢碰我試試!我賭你今天被抬出去你信不信!”
媽媽很可怕,又很可憐。慢慢地,我覺得自己如果不去外面的世界為她爭得一點尊嚴(yán),簡直是在謀害她的人生了。
在我自己做了媽媽,和女兒在地毯上動物似的打滾和大笑,聽她用普通話撒嬌叫“媽咪媽咪”,我會驀然心起疑慮,不知在廚房忙碌的另一個女人,我用硬扎扎的方言叫“嗯媽”的那個女人,做我的媽媽,有沒有過這樣徹底放松的片刻。我不記得我們之間有過擁抱和親吻。記憶中最親密的身體接觸是,她給我洗澡,拇指肚用力地擦洗我的膝蓋彎,我說,疼,輕一點。有那么一次,我大概是皮膚感到饑渴,或者是從電視的二手生活中接受了再教育,開玩笑地提出擁抱的請求。媽媽愣了一下,不同意,她說:“真搞笑,那是外國電影里才有的東西,我們中國人不興這些?!彼晗匆路r經(jīng)常哼唱一首歡快的小曲,“媽媽的吻,甜蜜的吻”,我陰陽怪氣地問過她,“你怎么知道那是甜蜜的吻?”——我的女兒,你已經(jīng)見不到我所說的那個她了。她做了外婆以后,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每天吻你好多好多,從你的腳丫子到腦門上的小頭發(fā),“親親,親親”,直到你嚴(yán)肅地向她提出“限量供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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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以后,左鄰右舍的每一戶人家的女孩,阿鈴,大雁,小美,姣姣,芳芳,阿志,小青,表姐們,堂姐們,和我同齡的,大一點的,慢慢地都離開學(xué)校了。有的年齡太小,就近在麻將館沏茶,有的滿十六不到十八,能去不遠(yuǎn)不近的縣城餐館做服務(wù)員,炒蛋炒飯,還有的去了再遠(yuǎn)些的長沙,在賓館拆洗床單,膽子大的,去了廣東的深圳、中山、東莞、佛山,做什么不知道。我一個表姐,在長沙的賓館打工,沾上了一些事,被老板娘下毒殺害了,時年十九歲。
等到我快初中畢業(yè)時,媽媽熟識的朋友都在勸她,讓我加入打工妹的隊伍。從農(nóng)婦到女工,聽著也是實現(xiàn)階層躍遷了。一次,一個嬸嬸在我家玩,大意是說:“別讓她讀書了,高中成績也不見得好,考大學(xué)那種事,沒有準(zhǔn)數(shù)的。如果沒考上,不是浪費三年學(xué)費嗎?最后不是還得去打工嗎?早打工早掙錢,不是很好嗎?”
我在一邊聽著,覺得她講得好有道理。媽媽掙不到錢,如果我掙到錢交給媽媽,她一定會笑的。
媽媽倚著門框站在那里,喝著茶水。她用力嚼茶葉的樣子好像一次一次地咬牙關(guān)。別人不理解她,她總是用一些本地娛樂新聞,誰的狗被偷了,誰又偷人了,盡快轉(zhuǎn)移那些勸我放棄學(xué)業(yè)的討論。媽媽堅定地抱著一定要讓孩子讀大學(xué)的理想;所以后來,弟弟從她攢錢買進(jìn)的高中退學(xué),可真是傷透了她的心。她不排斥給他買個三本讀讀的,——考不上二本,買不起二本,但事實證明,只要你眼光好,三本自身也可能升上二本。而她自己,只學(xué)完拼音就輟學(xué)了,通往大學(xué)的路怎么走,她哪里知道?多年以后,我自己做了媽媽,與上海的媽媽們聊天,兩個高頻詞匯“雞娃”和“焦慮”,是頗能形容我媽媽當(dāng)時的處境。不過相比上海媽媽,我的媽媽顯然更加茫然,也非常孤獨。
一天晚飯后,我和母親出門走走,去長柳路買第二天早上要吃的吐司。她已經(jīng)接納了吃蔓越莓吐司,但不喝牛奶,酸奶,覺得榨橙汁既浪費果肉,操作也麻煩。
偶爾她會用筷子敲敲飯碗的邊緣,問我:“你現(xiàn)在早餐為什么不吃豬油蛋炒飯了?明明很香!”
還有:“你為什么不愛吃煙熏肉、水腌魚、外婆菜、皮蛋、腌辣醬了?這些食物把你養(yǎng)大,你為什么要拋棄它們?你會拋棄我嗎?”
或者干脆是:“你和我們坐不到一張飯桌上了!你一點都不像我的孩子!”
我對弟弟復(fù)述過母親的話,弟弟讓我寬心,因為母親也說他不像她的孩子。但我覺得同一句話,不是同一個意思。弟弟說,不計較,就算我們是她從垃圾站撿的,也不用去找“更相像”的父母,因為我們已經(jīng)成年了。唯一的母親像一座房子已然竣工,完成了她自己的屬性。
從面包店結(jié)賬出來,母親接到弟弟的電話,她打斷他說,正忙著,晚點說。她不擅長說謊,我?guī)缀踉谒P(guān)掉手機目光探視我的那一刻明白過來,她顧慮我在場。這陣子,母親的電話分外的多。她在自己的房間打很長時間的電話,跟很多人聊天,房門緊閉。
過了一會兒,她主動提起房屋宅基地歸屬權(quán)的問題。
她拿我丈夫的父親做類比。之前,丈夫的姐姐居無定所,想在娘家的宅基地蓋幾間小平房。那地方很大,容納了菜地、果園和茶園,容納她一家三口本是綽綽有余。但是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公公,毫無商量余地地拒絕了她,讓她自謀生路。他認(rèn)為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兒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家庭,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植物,不應(yīng)該繼續(xù)長在原來的地方。這個家庭的一切,好的壞的,都是要留給兒子或由兒子承擔(dān)的。那時,當(dāng)我這個輪不上開口的兒媳婦反問他們,為什么不分給她,她的情感記憶都在這里……我接受了丈夫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群起攻之,“不懂事,天真”??梢哉f,我的母親和丈夫的父親是同道中人,同一套倫理秩序的捍衛(wèi)者,為了一些糟糕強大的理性而抑制了自然美麗的情感。在此之前,他們在聚會上坐下來聊天,能像知音一般親近地聊上很久。接下來,他們?yōu)榱撕葱l(wèi)各自的兒子反目成仇,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也在研究母親求索的問題。我從網(wǎng)上了解到《民法典》的規(guī)定,結(jié)婚的女兒同樣有宅基地使用權(quán)的繼承權(quán),但戶口遷出本地的,就不一定了。在老家,人們默認(rèn)女兒沒有土地的繼承權(quán),女兒們自己也不爭搶、不多說,是因為那里只是按既定觀念和風(fēng)俗行事嗎?
我對丈夫舊話重提,還是走離婚程式最簡單。咱們應(yīng)該像上海那些迫于政策,通過離婚、假結(jié)婚置房產(chǎn)的夫妻和單身人士學(xué)習(xí),“用最直接的方式,把事情撂完”。我說,二選一不難選:此刻我們離民政局只有十五分鐘車程,而離男權(quán)制的建立已經(jīng)有幾千年……還記得咱們老鄉(xiāng)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咋說的嗎?“推翻祠堂族長的族權(quán)和城隍土地菩薩的神權(quán)以及丈夫的男權(quán)?!币话倌赀^去了,世界改變了多少?我們有信心推得翻嗎?假使推得翻,假使打得下我的江山,我也不一定想把時間花在這上面。
然而,丈夫一聽我說離婚計劃,就像在南京東路小劇場聽與己無關(guān)的脫口秀似的,樂不可支地笑起來。
有一天,母親的妹妹,與我關(guān)系較近的一位姨媽發(fā)微信說,母親認(rèn)為我“無能”,“不會撈一把人(幫忙)”。在姐妹倆拖沓親密的聊天記錄中,我看見母親說,“離開老家的小孩都是叛徒越跑越遠(yuǎn)”。
還有:“干脆不回來掉頭回來呢要打卻(劫)我們?!?/span>
加上:“我盡了全力讓她出息讓她好過。不曉得接下來她要做出什么?!?/span>
后來,我才東拼西湊地知道,讓母親感到受了背叛的,除了沒有及時說話的我,還有我的丈夫——在她看來他個性不夠徹底和慷慨,行事有掠奪的傾向。她以血緣親疏論遠(yuǎn)近,這倒是容易想通的。當(dāng)初,她在我的婚禮上含著淚水,不是那種幸福激動的淚水,更像是一個被洗劫一空的人空茫失落的眼淚。也許她的內(nèi)心早就從一個外來的男人身上看見了掠奪的性質(zhì),我站在中間,越是投入,越是往他靠,她失去得越是徹底。共同生活的力量是強大的,她今日的境遇,自己也要想通的。
然而,思路還是在這里卡住了:她的兒子和丈夫沒有選擇跟她“站在一邊”。
一天,我向弟弟求證,他的臉沒有出現(xiàn)在視頻電話的框子里。他的手臂晃動著,往墻上安裝一臺不銹鋼抽油煙機。他找到了一個絕望感不相上下的投資人,相約折騰下一家煲仔飯店。等我說完的時候,弟弟會把嘴巴湊進(jìn)框子里,答上一段。我覺得交流很隔膜,因為我只看得到他的嘴巴。弟弟沒有經(jīng)歷過認(rèn)識自己、周游世界的階段,但不可思議地在這兩個方面收獲了確定感。他發(fā)兩個表情包,“我是垃圾”,要么,“世界是垃圾場”。
作為老大,我沒有體會過老二對老大的特別的情感,想象中可能接近這么一種意味:在他出生之時,把她當(dāng)作已然存在的生活的組成部分,來熱愛、擁抱和期待。
一段記憶:從中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開始,有幾年時間,約會變成了我生活中頂頂開心的事。只是在一個熟人社會,不讓人開心的耳目無處不在。我小心看護著自己的樂趣,不允許男孩的摩托車出現(xiàn)在家門口,也總是等到人們午睡的時間才出門。我趕不上家里的晚飯,慢慢的也找不出新的解釋。一次,天下大雨,我沖進(jìn)家門,母親抓住我的胳膊,像拎小雞一樣把我往雨里扔,“出去鬼混,出去!”她厭煩地說。弟弟倚在門口,正在給我剝一顆煨熟的雞蛋。這天以后,七歲的弟弟總是在晚飯以后出門。他脖子上掛一只手電筒,走到國道入口的那家雜貨鋪等我,有時帶一把傘,有時帶一瓶水。
我到大城市頭幾年,被生活逼到一只角落里,沒有防護地走在大街上,覺得樹露出死相,那些高樓傾斜著倒向我。弟弟那時候在夜宵店打工,每天坐在矮凳上,面朝一大腳盆的小龍蝦,手持牙刷刷洗小龍蝦的腹部。我們打完一個電話后,他調(diào)休跟著中介去看長沙的二手房。他聯(lián)合未成年的女朋友,決心一起好好打工給我買房的想法,讓我感到震驚。
“刷一輩子的小龍蝦也給你買不起一間房子”,弟弟在視頻里給我看堆成小山的龍蝦,“小龍蝦還有殼,姐姐你下輩子投胎做龍蝦?!?/span>
新店的網(wǎng)絡(luò)還沒裝,流量讓通話變得不流暢。我說:“你為什么不要宅基地?”
“我不需要這個?!彼f。十足確信的腔調(diào)一直不變,讓我想起他買進(jìn)高中后搭火車來找我補習(xí)的那個暑假,他走進(jìn)復(fù)旦光華樓二樓的教室,在最后一排坐下來,像是對冷颼颼的空調(diào)過敏,他馬上要走。他也是這樣毫不含糊,說,“我不屬于這里?!?/span>
只見手機屏幕上,他的嘴巴動一會兒,卡一會兒,又糊一會兒。傳來的聲音倒是清晰的:“爸媽在乎的我不在乎。你開心嗎?你開心就好。你要是開心,那套商品房你也拿去?!?/span>
我說:“沒什么開不開心的,只是做一件事與另一件事的區(qū)別?!?/span>
弟弟說:“好了,我也是為了自保。我不想被綁架,不想聽他們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
聲音消失了。弟弟的嘴巴糊了,凝固在屏幕上,像一片小小的赤潮。我掛斷電話。過了一會兒,弟弟發(fā)來文字說:姐姐,你知道網(wǎng)上流行的說法嗎?房貸、車貸、傳宗接代。我要是接受了這房子,很快會被催婚催生的,很慘的。如果我沒地方辦婚禮,婚禮就會延遲,所以姐姐,我覺得你不要現(xiàn)在答應(yīng)建房子。不要啟動一件事情,然后引發(fā)下一件事情。
弟弟轉(zhuǎn)發(fā)過來母親和他的聊天記錄。母親對比分析我們姐弟的處境,感慨一番“同胞不同命”,預(yù)測了弟弟牛馬一般勞碌黯淡的前途,最后沒有忘記質(zhì)問他:“你說說,你不要宅基地,是不是豬腦子?”
讀到這一行時,連我也幾乎相信,如果不是母親拼命護著這小子,他的確難逃豬一般被宰殺的命運。
但弟弟自己不會這么想。他像個哲學(xué)家,懷著一些樸素又根本的看法,比如,“我來到世上時,什么也沒有。等我離開世界時,又是什么也沒有。那中間這個過程,我少拿了一點,多虧了一點,又有什么要緊呢?”
等母親想聯(lián)合我父親的力量,給她的個人意志做加持,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早就不是那個愛情至上的忠誠男人了。他正在邁入老年,性別特征越來越弱化,心理景觀也隨之更替,變成了一個“后代至上”的男人。他在沙發(fā)上搖著蒲扇,追憶往昔,同一生命階段發(fā)生的大事,戀愛的體驗,婚禮的籌備,學(xué)藝出師,家人過世,他都不愛講了。他愛講的,就是他在計劃生育的特殊時期,如何通過賄賂留住了我的性命。
我母親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時,被查出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章子戳下去之前,她必須拿到流產(chǎn)證明。不然,這對年輕人不允許結(jié)合,孩子出生后沒有戶口,不能上學(xué)。我作為一個胎兒,投生得實在不是時候。如果提前知道自己很可能會在群體的仇怨和歧視中出生,一定主動地臍帶繞頸,自我了斷了。那天,一些未婚先孕的年輕夫婦別無選擇,當(dāng)下就去了隔壁房間流產(chǎn)。我母親在恐怖的尖叫聲中嚇得失落了魂魄。我父親堅持說,他會想辦法的,一個好好的孩子不能變成一場血霉。他們沒有領(lǐng)證就回家了?;槎Y照常準(zhǔn)備,婚期逼近,我在黑暗的軟殼中生長。
一天,我的母親被車子拉到了衛(wèi)生院。我父親騎著摩托車隨后趕到的時候,她排在長廊里一列等待流產(chǎn)的女人中間,麻木地緩慢行進(jìn)著。她在令人膽寒的尖叫聲中崩潰了,“殺豬一樣”,她后來跟我說,“每個女的被推出來時,下半身都是血,臉是死白的。”我父親把她從人群中拽出來,拉到隊伍的最后面,好像這樣做能延長我的壽命。母親的身體像泥沙總是往地下沉,她說,“沒有麻藥”,“沒有辦法”,“沒有用”。也就是這個時候,一位老村支書正費力地?fù)荛_孕婦們,穿過長廊,迎面走來。不久前,我父親幫他建了一棟漂亮的房子。他過去打招呼,問村支書要去哪間科室,然后轉(zhuǎn)身跑去供銷社買了一條軟殼白沙香煙。村支書說:“放心吧,沒問題?!?/span>
如今講起來,我父親說:“我女兒排著隊來陽世的路上,前面真是鋪滿了白骨啊。我女兒命硬的,要珍惜,要把那些同齡人的命,通通活在自己身上?!?/span>
還有碰杯:“我倆跟一般父女還不同,有過命的交情?!?/span>
我長到三十多歲,想不起他沖我講過一句過火的話。等到我女兒出生,他在日常的照顧陪伴中,一粥一飯,一言一語,發(fā)乎自然,表現(xiàn)出極盡耐心的慧性。他對后代的維護,一定加重了我母親的寂寞。好些時候,我母親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楊浦大橋下面跟大家跳舞,他說,那些陌生人跟他沒有關(guān)系,孩子喜歡跟他待著,孩子需要他。他們一起搭樂高積木,各種造型的城堡,各種顏色的房子。
我明確告訴父母,如果他們想拆舊建新,我會支持他們。從1992年建自家的第一個房子,到2018年離開湖南幫我照料孩子,漫長的時間里除去生病和康復(fù),我父親一共主持修建了五十三座民居房,一所學(xué)校,兩所工廠和一座水壩。他對一輩子謀生的行業(yè)保持著充沛的興味,因為心臟早搏,他這些年不方便再從事建筑行業(yè),那么,這有可能是他們一起修建的最后一座房子,有可能成為他一生志業(yè)的最高點,有定檔意味的最后寄托。
我對父母說:“把它當(dāng)作你們最好的作品來做吧?!?/span>
第二天,父親把畫好的設(shè)計圖紙給我看,謀篇布局,清清楚楚。他說,當(dāng)初我結(jié)婚時沒能送我禮物,這個房子就是我的禮物。我說,媽媽準(zhǔn)備了很多她做的禮物,被子啦——棉花也是她一手種一手摘的,刺繡枕套啦,刺繡屏風(fēng)啦,刺繡掛畫啦,等到我嫁女兒,我肯定沒有她那種耐心。父親點點頭,繼續(xù)說,他會把房子建得很結(jié)實,以后我可以留給我的女兒。
至于歸屬權(quán),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是如何說服她的。他說來說去強調(diào)一個觀點:“你只要把長女當(dāng)長子看待,眼前的一切就明了起來了?!?/span>
我沒有追問母親是否真的誠服心悅。我心里又泛起那種對她的幾乎與歲月等長的堅韌的同情心。她給三個男人做了那么多的飯,也沒有爭得一個盟友。每個人的意志像房子里的一堵墻,平行或交匯,都不是為了另一堵墻。有一些時刻,為了讓她顯得不那么孤獨,我很想舍棄那些進(jìn)步的,現(xiàn)代的,應(yīng)該樹立起來的新旗子,往她身邊靠,站在她一起。
與我有關(guān)的每一個問題,最終還是回到了我自己。我要接受房子和宅基地嗎?放棄與接受,各自的意義是什么?我所看重的,是哪一種意義?
我手機里有一條視頻,是兩年前的夏天拍的。爺爺過世,我回老家奔喪。我把冷凍的爺爺推進(jìn)殯儀館的焚化間后,挑選了一個大理石骨灰盒,站在窗口排隊。過了一會兒,工作人員把敞開的骨灰盒推到我面前,往盒子邊緣涂抹一層膠水。他說,還很燙,等等蓋蓋子。我說好的。我盯著工作人員頭頂?shù)蛻业牡跎?,盯著盒子里保留著輕微的脛骨形狀的灰燼,覺得一生好強的爺爺失勢到了極點。他在盒子里動彈不得,軀體抵抗不了清風(fēng)的一點點挑釁。我摘下防曬帽,伸進(jìn)窗口護爺爺周全,一邊讓工作人員快把吊扇關(guān)了,不然我爺爺會滿天跑,跑進(jìn)每個人的鼻孔里。葬禮完畢,賓客盡散,已是傍晚。我脫下喪服,換上泳衣,一個人去了小湖泊,在那里悶頭悶?zāi)X地游泳,眼淚都流進(jìn)靜謐溫?zé)岬暮?。后來,岸邊聚集越來越多的孩子和抱孩子的女人,這些女人或者她們的丈夫是我兒時的伙伴。我從水里上來,摘下泳鏡,孩子們都笑起來。
湖??胡云杉
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問:“你游得好快!那是什么游法?”
我說,是自由泳。這確實跟這里大家游的狗刨和仰泳不一樣。我小時候,女孩子不允許下水游泳,我們總是站在岸上看男孩們玩。他們用水槍打濕我們的裙子,我們不好回?fù)?,也不敢往水里扔石頭?,F(xiàn)在,這里依然是男孩們的夏日樂園。父親依然只帶兒子下水。如此度過幼年的大多數(shù)女孩子,終其一生也沒有學(xué)會游泳。
我問他們是不是還想看看別的泳姿,蛙泳?蝶泳?踩水?孩子們興奮地跳起來。在他們的尖叫聲中,一位怪阿姨開始奮力表演。其中一位年輕的母親,我那位接受了宮頸機能手術(shù)并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的朋友,拍下了我手機里的那段視頻。
這個夏天,我在老家住了五天。逢人過世,林子里的噪鵲晝夜不歇地發(fā)出傷情的長鳴,我耳朵受不了,一定要早走。整理行李的時候,堂哥家的三個女孩子圍著我,想要一些問題的答案。這些問題在我聽來熟悉而古老,卻仍舊沒有讓一代新人得到滿意的回答。“女孩進(jìn)入初中后,學(xué)不好數(shù)學(xué)了嗎?”年齡最大的侄女問。我說當(dāng)然不是,點開手機相冊,翻出一位數(shù)學(xué)家朋友的照片,春天我們一起帶孩子去了北海道滑雪。我問大侄女,“你想跟她打個視頻聊聊嗎?”
一天前,侄女的母親,比我大兩歲的嫂嫂說,她想要我母親陪同,去見某個“送子”神婆,求一個兒子。我問,為什么一定要有兒子呢。嫂嫂顯然浸身其中,接受了上一代的思慮,說你不懂,這里和上海不一樣,家庭需要一個兒子來保有土地,也就是宅基地、稻田、菜地、果園、茶山和林地。如果只有女兒,女兒一結(jié)婚,甚至遠(yuǎn)嫁……最后你的土地就會被收回(使用的權(quán)利)。
如果我接受房子和宅基地的歸屬權(quán),也許就意味著,一個新的敘事譜系出現(xiàn)了。由此它會引發(fā)什么新的啟示和反應(yīng)?——“還有這種游法,好哇塞!”留在我耳朵里的神氣十足的聲音。
然而母親呢,我對她的保護程度,最好只是保護七八成嗎?對于她的承受力,我應(yīng)該更有信心嗎?她想要調(diào)和的矛盾到底是什么呢?她刷抖音的時候,在茫茫網(wǎng)絡(luò)中遇見過表達(dá)自己困惑的講述嗎?——類似《圣經(jīng)》講:“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余。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彼斋@了洞明的解釋來撫平內(nèi)心的憂懼嗎?
也許未來是一副可以調(diào)整的棋盤。一個決定會推倒另一個決定,滾滾樹冠之上,一朵白云覆蓋另一朵白云。?(來源:騰訊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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