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遼寧，阜新可能是存在感很低的一個城市，但是對一部分女人們來說，阜新是最好的選擇——一個逃出婚姻、原生家庭、前半生傷痛的支點。她們來到阜新，擁有了房子，在跟房子的接觸中重建生活，重建自我，在情感中站到前所未有的位置上。

這個建在煤礦上的城市，二十多年前便已宣布資源枯竭轉(zhuǎn)型，面臨人口流失。然而二十年后，卻因為低廉的房價、便利的交通，和老工業(yè)基地相對友好的生存環(huán)境，吸引和包容了一批外來的女性。

文 | 徐晴

編輯 | 張輕松

運營 | 小二郎

到阜新去

外地人涌入之前，阜新已經(jīng)很久沒什么新故事。一位本地人開玩笑，上一次發(fā)生大新聞還是23年前，阜新被確定為全國第一個資源枯竭型城市經(jīng)濟(jì)轉(zhuǎn)型試點。市中心3公里外的海州露天礦，遺留的每一塊煤炭都超過120歲。它們所在的礦坑深300米，方圓10平方公里，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視這座城市走向寂寥。中國區(qū)域經(jīng)濟(jì)統(tǒng)計年鑒數(shù)據(jù)顯示，2012年，阜新常住人口179萬，10年過去，數(shù)字減少到157.7萬。誕生在這的孩子越來越少，許多房子的窗子上，掛著鮮紅的電話號碼和“吉屋出售”字樣。只有春節(jié)前后，那些黑暗的樓體才亮起燈。

但最近兩年，人重新流入，新面孔出現(xiàn)了。本地人能一眼識別出她們：抬頭看天，盯著每個窗戶上的電話號碼；出門打傘，有的還戴著防曬面罩——本地女孩一般不防曬。阜新南站外面的馬路上，蹲守著裝修師傅、房產(chǎn)中介，看到拉著行李箱獨自出站的女性，他們警惕起來：來活兒了，很快又有大單。

前些年，去黑龍江鶴崗3萬買一套房的故事流傳開來。作為全國房產(chǎn)市場中鮮見的低洼，鶴崗成為了逃離之地。之后幾年，“鶴崗化”向多地蔓延，比如河南鶴壁、河北張家口、云南個舊、廣東揭陽……據(jù)媒體盤點，有超過24個城市可以買到每平方米1000元以下的房子，“鶴崗房”也成了它們的代名詞。

眾多城市中，由于交通便利，阜新是互聯(lián)網(wǎng)上聲量最高的一個。西門二蛋在阜新定居三年，做著一份線上網(wǎng)絡(luò)運維的工作，兼職房產(chǎn)中介。來阜新的人，主要分成幾個流派：感受阜新低成本生活的體驗派、工作疲憊的躺平派、追逐流量的自媒體派，還有手握幾十萬閑錢的投資客——一個北漂的大哥敏銳地聞到了商機，他買下阜新10套房，平時出租，有合適的價格也賣出去。

▲ 2020年，遼寧阜新一小區(qū)56平方米住房僅售2萬。圖 / 視覺中國

這些流派當(dāng)中，有個不可忽視的特殊群體——女性。在此前的“失意人涌向鶴崗”的故事中，常見的是底層男性、三和大神、失敗的中年男人……但新的故事里出現(xiàn)了女性：帶娃寶媽、離婚女性、北漂女孩……西門二蛋接觸過的女性數(shù)量占70%左右，這個比例一度讓他感到驚奇。

她們的人生軌跡有相似或重疊的部分：有兄弟姐妹，家庭沒有足夠的資源托舉；工作波折；可能經(jīng)歷過不幸福的婚姻，以離婚為分水嶺，逐漸被兩個家庭、兩棟房子擠到人生邊緣。

離婚回到江蘇小鎮(zhèn)的娘家后，西米徹底沒有家了。一個晚上，兒子發(fā)燒、咳嗽，身體不舒服。西米媽媽開車，三個人去醫(yī)院。夜里視線不好，車開錯了路，媽媽把車停在路邊，怨氣爆發(fā)，她說“都怪你！早點不說孩子生病的事情，拖到現(xiàn)在”。西米安撫她，不去看了，先回家，等到白天方便打車，她自己帶孩子去。媽媽冷著臉，“回家？你有家嗎？那是你家嗎？”

逃去阜新的冬日，西米像臥底的間諜，一部分行李先轉(zhuǎn)移到朋友家，等安定下來，再分批寄到東北。怕驚動父母和鄰居，行李箱只帶必需品——孩子的奶瓶、奶粉、尿不濕，還有兩件厚實的羽絨服。她偷走家里新辦的戶口本，跟朋友說是“出門旅游散心”，跟父母說“找了個給別人看孩子的工作”，一手抱著兩歲的兒子，一手拉著行李箱，趕往機場。

朋友派丈夫開車送她。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男人祝她玩兒得開心。但站在登機口回頭看，人來人往，西米想的是：“我要奔向新生活，再也不回來了?！?/span>

▲ 圖 / 受訪者提供

從2009年跟丈夫離婚，到2022年的13年時間，林芳菲記不清自己到底打過多少份工。她去過上海的服裝流水線，到過福建小鎮(zhèn)的餐廳，進(jìn)過昆山的工廠，每一份工作的薪水到手都不超過4000塊，每天卻要工作近16個小時。低收入、高勞動強度意味著，她住不了太好的地方。

上海城市邊緣的隔斷房，魚龍混雜，夜里正睡著覺，有人撬開門鎖走進(jìn)來，拿走了桌子上的手機、零錢。林芳菲不敢喘氣，身體“抖成篩子”。在福建，房子的床底下跑老鼠、蟑螂。還有一個合租房，擠了五個陌生人。其中一個男人凌晨三點才回家，他醉醺醺地切菜，開火，炒菜，有人看不下去問他“這都幾點了”，他大吼著讓對方滾出來挨揍。2023年初，40歲的林芳菲來阜新買房，準(zhǔn)備在這養(yǎng)老。

對女性來說，阜新是一個兜底的選項，它以最低價碼提供一個具體的家。它也是個暫停按鈕，供疲憊的女人在此休憩停留。30歲的羅珂，厭倦了創(chuàng)業(yè)失敗酗酒的父親、總是打電話抱怨的母親。原生家庭造成的長期內(nèi)耗，讓她每一份工作都痛苦、焦慮。北漂幾年，“任何一點壓力都能壓垮我”，一次跟老板爭吵后，她辭職來阜新租房，準(zhǔn)備先住上一年，休息夠了，再想別的事。

巨大的流量和關(guān)注，讓阜新為底層女性編織了一個叫“自媒體博主”的夢。一位00后女孩在阜新找到了擺攤搭子，賣自己編的手串、魚丸，還有缽缽雞。擺攤的同時，她還開了直播，晚上6:10開始準(zhǔn)時直播3個小時。一位從沈陽來阜新的80后男性買過她的月度會員，一個月99元。雖然暫時收入不多，但相比從前月入3000塊、房租1500塊，阜新的夢，比從前更有盼頭。

當(dāng)一個女人不知道還能去哪里，那她就可以去阜新。去年7月份，檸檬帶著兒子從河北保定出發(fā)來到阜新。在這里，她度過了跟前夫離婚前的分居期。這個時期，住在娘家不合適——她被媽媽以交醫(yī)保為由騙走了10萬元，錢轉(zhuǎn)給了弟弟。最近起訴媽媽的官司剛要開庭。租房子成本太高——1000多元一個月，相當(dāng)于阜新的3個月。她要去時間更便宜的地方。

友好的手

在鶴崗跟阜新之間，西米選了阜新。

跟鶴崗比，阜新離北京只有兩個半小時高鐵，離沈陽只要50分鐘左右，不需要轉(zhuǎn)車，飛機、高鐵都能直達(dá)——對寶媽來說，帶孩子出行是對體力和耐心的極致考驗，路程有多久，就等于負(fù)重徒步了多久。阜新更溫和的氣候，也比鶴崗更容易讓南方人適應(yīng)。

老家到阜新的機票350元，兒子沒滿2歲，機票免費。要是坐高鐵，從上海發(fā)車到阜新南站的車次，數(shù)字很吉利，“K666”，象征著好兆頭。西米告訴自己，“我應(yīng)該到阜新去”。

2023年2月21號，飛機落地。從走出機場到買好房子，西米只用了兩周。

這或許是大多數(shù)女人在阜新的軌跡：先入住南站附近50塊錢一天的旅館，第二天跟中介匯合，搬進(jìn)中介提供的臨時房里，之后去城市南部、臨近礦區(qū)的地方看房，選房，過戶，再去西四合大街的舊貨市場選購家具。

西米選中的那套房子，僅僅2.4萬元，不到一線大城市一平方米的房價。40平方米，6樓。阜新老年人多，房子的價格跟樓層相關(guān)，樓層越高，價格越便宜。在舊貨市場，她買了桌椅組合，因為缺了一把椅子，舊貨市場的老板200塊賣給了她。二手冰箱、熱水器、油煙機，像螞蟻搬家一樣被挪進(jìn)家里。她還買了二手電動車，750塊，小小一臺，她帶著兒子把整座城市逛遍。

阜新建在煤礦上。東西走向、運輸煤的新義鐵路線位于城市的南部，北邊經(jīng)濟(jì)相對南邊更發(fā)達(dá)，人也更多。沿線的住宅區(qū)有以鐵路命名的，比如“供電段小區(qū)”“機輛小區(qū)”。從市中心往南走上幾公里，穿過細(xì)河，看到新義線，附近就是“白菜房”最集中的地域。

▲ 圖 / 受訪者提供

或許這是阜新贈予一個母親的運氣。

全國的鶴崗房里，很多是資源枯竭型城市，房價便宜因為礦區(qū)回遷房數(shù)量大，也因為資源枯竭后人口流失。但便宜房子要么離市區(qū)太遠(yuǎn)，要么達(dá)不到3萬以下的價格。只有阜新的礦區(qū)，兼顧了距離和價格。

阜新人都說，阜新的煤懂事，土地淺表層挖開一點就能看見黑色，所以當(dāng)?shù)氐V坑不深，有露天礦，礦區(qū)離城市又非常近。2008年開始，大量的回遷房在附近拔地而起，它們有整齊的顏色和相似的構(gòu)造，以及低廉的價格。

本地人管“白菜房”聚集的地方叫“城邊子”，嫌它們遠(yuǎn)，實際上離市中心只有約3公里。在阜新，西米出行方便，兒子生病去醫(yī)院，晚上隨時能打到車。外賣都在配送范圍，能點到食物和孩子常用藥品。離城市近，也意味著安全。

面向涌入的人，阜新伸出了第二只友好的手。作為東北高度工業(yè)化歷史的一部分，阜新教育政策完善，孩子可以兩歲上幼兒園，而不是等到三歲；可以一周上6天，從周一上到周六。西米的兒子是班里最小的，老師很呵護(hù)他，“抱著喂他吃飯，哄他睡覺”——這在江蘇難以想象。

友好的成本并不高。西米只需要支付600塊錢的保育費和每天8塊錢的餐費，包括三餐、兩次點心，每個月加起來800元。

▲ 阜新的夏天。圖 / 受訪者提供

從前在娘家，帶孩子沒辦法工作，西米吃住都在家里。爸爸用體恤媽媽的口吻譴責(zé)她，“你媽每天累死累活，你在家里吃好喝好享福，一點忙都不幫”。到兒子一歲多的時候，已經(jīng)學(xué)會像父親那樣，手指著西米，發(fā)出呵斥的音調(diào)。那時她總是失眠，腦子里像有電視雪花在閃爍。

朋友勸她，再忍忍，忍到孩子兩歲能上托班就找個工作；再忍忍，等有錢租個房子搬出來住。但事實是，江蘇鄉(xiāng)鎮(zhèn)的托班也要一個月1500元，西米能找到的工作，普遍月薪3000元，再一租房，什么都不會剩下。

她對阜新心懷感激。如果單身帶娃的女人可以在這好好生活，那所有人都可以。

2023年3月3號，西米正式入住第一個房子。房子簡陋，床是帶鐵欄桿的款式，廁所的排水管子裸露在外面，白瓷磚發(fā)黃。但她很滿意，“從此以后，終于有一盞燈是為我們點亮”。

重建一切

身為女人，房子是西米最熟悉的陌生人。當(dāng)年結(jié)婚，房產(chǎn)證上寫兩個人的名字，但首付來自丈夫，還貸款時，她的收入不及丈夫，天平向另一端傾斜。

西米跟丈夫一起選裝修方案，她喜歡簡約的歐式風(fēng)，但丈夫喜歡深色的美式風(fēng)，深色家具不耐臟，落上灰一眼就能看出來，但負(fù)責(zé)家務(wù)的人卻沒有決定權(quán)。

婚后，丈夫出軌，兩個人吵架，丈夫讓她滾出去。西米不服氣，憑什么？丈夫說，“房子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就算給你了，房貸你還得起嗎？”后來丈夫投資失敗，房子由他決定賣掉。西米失去了第一個她不曾真正擁有過的房子，“那好像是我的家，但是等到賣的時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span>

不久后，丈夫再次出軌，兩人離婚，西米帶著還不到一歲的兒子回娘家。踏進(jìn)原本熟悉的家門，媽媽說，“你就慶幸你弟弟還沒有結(jié)婚吧。像別家有了弟媳婦，要把姐姐趕出去的”。

西米明白，假如房子有性別，它的性別是男，隨著男人的結(jié)婚、離婚、經(jīng)濟(jì)情況變化而流轉(zhuǎn)。但在阜新，關(guān)系被重塑了。

女人們經(jīng)歷很多第一次。第一次擁有屬于自己的房子，第一次知道，買房子需要身份證、戶口本，結(jié)婚的要結(jié)婚證，離婚的還要離婚證。要是像林芳菲那樣異地離婚的，得帶上法院的判決書。

第一次獨自裝修，獨自決定自己要住在什么樣的房子。那套2.4萬的房子住了大半年，西米添了一萬多元，換了一套更寬敞的毛胚房。裝修時，她按照自己的審美在閑魚上買了二手木地板，還買了切割機。看了一大堆鋪地板的教程，“雄心壯志要把自己家弄得好看”。

等東西回來，卻沒那么順利。地板之間的卡扣，她靠蠻力扣上，鋪了幾塊就發(fā)現(xiàn)，怎么鋪不平？這才知道，鋪地板前要先把地面找平。地面不完美，但她建起了信心?？此颇腥瞬庞械哪芰Π雅烁孔痈艚^開，但“你要去做這個事情，我試一下也可以。很多事情沒有我想象中那么難”。

▲ 西米自己研究鋪設(shè)地板。圖 / 受訪者提供

裝修是重建一個房子的過程，也是重建生活，重建自我的過程。林芳菲的毛坯房裝了三個月，她去跟裝修公司談方案，對方開了個價，三萬，她嫌貴，只要走了一個水暖工師傅的電話。師傅給她鋪地暖。有天中午，想到師傅還沒吃飯，她做好土豆茄子，買了一盒蒸餃，從臨時的出租屋帶過去。師傅后來都記得她，在路上碰到，大聲打招呼，“我認(rèn)識你！”因為她的善意，水暖工師傅給她介紹了靠譜的瓦工，換全屋水管，瓦工師傅又介紹一個電工，改了電路。屋子裝修得差不多，她在阜新也有了第一批熟人、朋友。

馬桶是林芳菲自己裝的，冰涼圓滑的大家伙，有七八十斤，沒有可以挪動它的扶手，林芳菲晃蕩著，一厘米一厘米地挪，累了坐馬桶上歇一會兒，歇好了再繼續(xù)。那天，她拍了視頻，發(fā)到賬號上只有幾分鐘，“其實我自己干了4個小時”。

她想過放棄，但是不能?！氨热缯f你家里東西不弄，可以等你爸、你媽、你哥、你姐、你弟、你老公回來弄，但是我身邊是沒有人的，我自己斷了自己的后路了，所以只能往前沖，不能后退，你知道嗎？往前沖，不能后退?！?/span>

雖然是哈爾濱人，但在南方生活久了，林芳菲習(xí)慣曬被子。她把客廳改成廚房，廚房變成大陽臺，專門晾被子。這樣的決定，不需要別人同意。

▲ 林芳菲改造她的小屋子。圖 / 受訪者提供

為了省錢，林芳菲買了不少二手家具。有人說，“毛胚房裝成了二手房”，林芳菲不介意。住進(jìn)去第一天，她睡了人生里最踏實的一覺，“這是我的房子，沒有人能把我從我的房子里趕出去，這個想法當(dāng)時特別強烈?！?/span>

搬完家，西米買下了洗烘一體的洗衣機。雖然阜新晴天多，風(fēng)大，干燥，不需要烘干，但西米喜歡。越往后，想添置的東西必需程度越低，越懷著一種在娘家和夫家沒有的大膽。在阜新，非必需的事物讓一個房子越來越像家，非必需的事物抬高了生活的上限。

當(dāng)女人有了房子

西米在朋友圈看到，房產(chǎn)中介都在轉(zhuǎn)發(fā)尋人啟事。文案越看越熟悉，最后才發(fā)現(xiàn)，要找的人正是自己。

當(dāng)初偷偷離家，西米怕父母阻攔，更怕他們“表演出一副很愛你的樣子，其實只是怕鄰居說閑話”。在阜新的第一個月，閨蜜聯(lián)系不上她了，給西米媽媽打電話，家里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離開了江蘇。媽媽在閨蜜面前說她“不懂事”。

看到尋人啟事的瞬間，西米“心慌手抖，甚至胃抽筋想吐”。她害怕跟父母見面，害怕他們把關(guān)心、著急、指責(zé)、恨鐵不成鋼凝結(jié)在一起的情緒。她也是母親，可以理解母親尋找孩子的心情，但她需要時間，也需要自由。

當(dāng)一個女人有了房子，很多事就變了。西米只聯(lián)系了表姐，請她幫忙報平安。10個月后的春節(jié)，她才帶著兒子回老家。當(dāng)她有了一個隨時可以回的家，父母跟她變得客氣，彼此都覺得，“我就回來過個年，開開心心的，你別惹我，我不惹你”。當(dāng)距離拉遠(yuǎn)，有時彼此還會產(chǎn)生“想念”這種陌生的情緒。

▲ 阜新的夏天。圖 / 受訪者提供

裝修那陣，林芳菲跟父母視頻，不小心泄漏了自己在阜新買了房。父親一言不發(fā)，看起來在生氣。林芳菲能理解，“打我記事開始，我就沒想過說女生能買房子。這是中國的傳統(tǒng)，一說買房子，肯定就是誰家要娶老婆了？”父親重男輕女，據(jù)媽媽說，生下她那天，他看了一眼，扭頭就走，三天沒回家。因為家里只有兩個女孩，父親的后半生有了不上進(jìn)的理由，“反正啥也不干，每天出去玩玩樂樂的，家里種地、刷墻、做飯，都是我媽在干?！?/span>

70多歲的媽媽隔天坐高鐵從哈爾濱趕過來。媽媽拿出一塊手帕，里面包著存了很久的私房錢，共計700塊錢，遞給她。媽媽脫離社會很久，不知道700塊錢其實什么都干不了，對裝修來說九牛一毛。但這已經(jīng)是她全部的錢。林芳菲說自己不缺錢，把錢推了回去。

老太太歲數(shù)大，身體卻好?？偣?64平方米的墻，兩個人干了10天，刷了3遍?？粗鴭寢寭]舞鏟子，抹平墻面，“有媽媽在身邊感覺不一樣。跟我媽在一起干活，能不開心嗎？”事實上，因為疫情的隔離，還有長年在外打工，她已經(jīng)6年沒有見到媽媽了。

房子也改變了一個女人在情感中的位置和姿態(tài)。

離婚冷靜期過去、跟媽媽打官司的這段時間，檸檬在朋友的介紹下，認(rèn)識了一個比自己大一歲的男性。他也從外地來，做游戲代打的線上工作，每個月收入不高，但好在穩(wěn)定。

這是一場旗鼓相當(dāng)?shù)膽賽邸８胺蛟谝黄饡r，他做飯，檸檬必須刷碗，前夫才心理平衡，現(xiàn)在男友做飯，男友洗碗，沒有一絲怨言。前夫反對她養(yǎng)小動物，她領(lǐng)養(yǎng)一只小倉鼠，被前夫又送回去，現(xiàn)在想養(yǎng)什么就養(yǎng)什么，她養(yǎng)了兩只貓，男友雖然嘴上說不同意，但也沒辦法干涉。

兒子被判給前夫，檸檬要在暑假盡母親的義務(wù)，男友本來也反對，覺得兩個人生活更好，但吵了幾次，他向檸檬屈服。人生中第一次，是一個女人對男人說：“你走吧?！倍皇窍袂胺蚰菢影阉s走，而她因為擔(dān)心孩子，在小區(qū)里游蕩幾小時再灰溜溜回去。

他們唯一不可調(diào)和的分歧關(guān)于未來。男友覺得，沒錢可以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但以后有了錢，還是應(yīng)該結(jié)，應(yīng)該生。檸檬明確地告訴男友：只談戀愛，不結(jié)婚。好在男友現(xiàn)在資產(chǎn)有限，這個問題也就暫時擱置。

對檸檬來說，這似乎是她人生中最像戀愛的戀愛，發(fā)生在她35歲、孩子7歲這年。他們一起做飯、吃飯、看電影，早上出門遛彎，到早市買菜。兒子來了阜新，三個人去KTV，男友跟兒子在唱歌的間隙里扔抱枕玩兒，一個扔過去，一個接下來，她怔怔看著這個畫面。曾經(jīng)在生活和婚姻里掙扎的女人，正實踐著一種前衛(wèi)的兩性關(guān)系。

▲ 阜新的早市。圖 / 受訪者提供

甜蜜的陷阱也無法再誘惑她們。一個“老奸巨猾”的粉絲找到了林芳菲，是個50多歲的成功男人，自稱資產(chǎn)千萬。他說要買房子，開車從錦州過來，等兩人見了面才說，“看房子是其次，主要是來看你”。他想跟林芳菲談戀愛，承諾結(jié)婚以后，“也不用做短視頻，也不用賣房子，就幫我管理一下家里就好了”。

條件沒的說。但林芳菲覺得，“我一個人想干啥就干啥了，你說再找一個人，還得伺候他洗衣做飯？”就算要找，她想找比自己小10歲的，而不是大10歲的。

老板離開時，林芳菲送給他八個字：“你若盛開，蝴蝶自來”。找不著對象，說明他不夠優(yōu)秀，得繼續(xù)努力。

生存試煉

這個月，檸檬發(fā)了10條關(guān)于官司進(jìn)展的筆記，卻掉了幾十個粉絲。一個廣告商找到她，推廣兒童鈣片，發(fā)一條100塊錢。但她不想為沒有試用過的東西搭上自己的名聲。從生孩子那年開始兼職的云客服工作，因為她抑郁程度加重幾乎被放棄，每個月只有幾百塊收入。而為了開直播，她新買了一部手機，花掉1500多元。要是算上添置家具、給兒子買生活用品和日常開銷的錢，還有額外3000元。也就是說，她處于入不敷出的狀態(tài)。

在一個房價幾百塊的地方，你不能奢求它能提供足夠多、足夠好的工作機會。

兩條道路擺在眼前。

剛來阜新時，西米做過家政，也在小公司里做過電話客服。招聘信息她留意過，明確寫著“時間自由”，但真的去上班，打不夠時間，拿不到績效，收入極低。想賺錢，她就沒辦法下午4:10出現(xiàn)在兒子學(xué)校門口。等到5:00，校門口空無一人，“就他媽媽沒來”。

線下的路很難走通，能在阜新久居的人們，往往有一份穩(wěn)定的線上工作——有聲書配音、開網(wǎng)店做一件代發(fā)、云客服、網(wǎng)文作家……但這些工作需要多年積累的資源，只能帶來阜新，無法在阜新從頭開始。

▲ 圖 / 受訪者提供

還有一個選項：做自媒體。

這條路上，林芳菲是幸運的人。當(dāng)年，她在昆山花6萬買了個車庫。車庫長6米5，寬1米7，夏天熱，冬天冷，陰暗潮濕，一下雨，地板上全是水珠。那是她自媒體的起步，她拍下自己的車庫生活，爆了好幾個，點贊上百萬。東北人擅長嘮嗑，松弛，時不時蹦出一個金句。到了阜新，她繼續(xù)拍著，每個月除了視頻收入，她還兼職房產(chǎn)中介，粉絲在她的介紹下看房、成交。

好像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阜新的流量轉(zhuǎn)化成客戶和錢，再花在阜新，支撐她繼續(xù)創(chuàng)作?！巴獾厝藖砀沸沦I房”是她取之不竭的話題庫。

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路可走。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收入過低，不穩(wěn)定，已經(jīng)有一大批人又離開了阜新。西門二蛋、林芳菲都接到過幫買了房子的外地人再賣掉房子的需求。

為了照顧兒子，線下的工作被西米辭掉。她做自媒體視頻，暫時沒有收入，兼職線下跑腿，幫別人看房子，辦手續(xù)，一次能賺幾十塊。還有一份工作，她不好意思提，“能說嗎？我給人家算塔羅牌?！?/span>

檸檬的自媒體一度快速漲粉過?！案鷭寢尨蚬偎尽睅讉€字像流量密碼，她幾乎把每個相關(guān)帖子都帶上。但點贊和關(guān)注日漸下滑。她猜測，因為起訴了媽媽四次才成功立案，進(jìn)展太慢，“可能有些人就沒有耐心看下去了”。

在阜新，做自媒體就像是跟流量的交易，獲得了流量，就不可避免地被裹挾。檸檬拿到了跟弟弟的電話錄音，能證實錢在弟弟那里，提交證據(jù)，就能凍結(jié)弟弟的賬戶。但是，那個錄音里有涉及侄女隱私的信息，她不忍心在庭審里播放出來——當(dāng)年離婚回娘家的幾個月，她就是寄住在侄女的房間。

有網(wǎng)友勸她，禍不及家人，但也有人說這句話的前一句——惠不及家人，侄女是既得利益者。被許多聲音包圍，她心里的聲音微弱了，搖擺了，“涉及到我侄女我就有點心軟，我知道這種性格人家就不想看了，大家想看很爽的故事”，但同時，她又真想把錢要回來。

快到開庭的時間了，她還是做不了決定。在人性跟流量之間，有一道細(xì)微的裂隙。

做自媒體，成不成功不好說，風(fēng)險一直在。西米的賬號好幾次收到私信：在樓下看到你和你兒子了，你們是穿著某顏色的羽絨服嗎？這樣的事，做自媒體的女性幾乎都遇到過。

涌入阜新的，有失意的人，也有各種來路、隱藏了各種秘密過往的人，西米們也需要面對這種復(fù)雜性。

最好的選擇

根據(jù)《2024女性置業(yè)調(diào)查報告》，85.7%的女性購房者是購房的主要決策人——女性買房的意愿強烈。幾個月前，《DT商業(yè)觀察》對1916名年輕人調(diào)研，在購房意愿上，除了 “在某座城市定居下來”，男性主要是為“結(jié)婚”買房，女性則是為“為養(yǎng)老做打算”。對女性而言，房子有區(qū)別于男性的含義和作用。

▲ 圖 / 視覺中國

一位來阜新躺平、養(yǎng)老的80后男性加入了不少外地人購房群，在他長期觀察下，女性來阜新買房，比男性決策速度更快，意志更堅定。低廉的房價，相對友好的生存條件，讓阜新成為一些女性最好的選擇——一個逃出婚姻、原生家庭、前半生傷痛的支點。

不為工作和收入發(fā)愁的時候，女人們在阜新過著自己人生里最好的那種生活。

東北人用熱情接納了她們。西米的小區(qū)里，老人們種下棗子樹，有一天接兒子放學(xué)，住在一樓的大爺提著一大包棗子遞給她，說“昨天剛摘的，給孩子吃”。冬天，兒子感染病毒去醫(yī)院掛水，跟南方不同，在東北醫(yī)院，都是家長自己換藥。但那時，兒子睡著了，西米兩只手抱著他，沒辦法動作，“特別無助”。旁邊坐著一家三口，妻子給丈夫使了個眼色，幫她換了藥。

女性們擁有了新的友誼。檸檬跟西米在網(wǎng)上聊過天，后來約著吃飯，熟絡(luò)起來。一次，檸檬的電子鎖沒電了，充電線從西米家的窗戶扔出來。沒有洗衣機時，西米把衣服攢起來，喊朋友們來家里吃飯，順便把衣服帶走。

不過，西米也曾退出一些“負(fù)能量太多”的群聊。來阜新的人，大多背負(fù)著傷痛，共情是她的本能，不共情是生存的需要。

現(xiàn)在，完美的一天是這樣的：兒子去上學(xué)，西米在家，打掃衛(wèi)生也行，不打掃也行。占卜、剪片子也行，刷刷視頻也行。“你所有的時間都屬于你自己?！睆那八诒ｋU和銷售行業(yè)工作，拿過銷冠，評過業(yè)務(wù)第一。那些生活離她很遠(yuǎn)了，“現(xiàn)在我?guī)е⒆?，在這里半躺平地過，好像也是不錯的體驗?！?/span>

剛來阜新時，價格、地段都滿意的房子難找，裝修鋪地板沒鋪平，洗衣服要找朋友幫忙，獨自帶兒子去醫(yī)院……冬天的東北又冷又干，路上連綠色都看不到，她想，是不是讓孩子跟自己一起受苦來了？

▲ 阜新的冬天。圖 / 視覺中國

很快她發(fā)現(xiàn)，孩子的適應(yīng)能力比她更強。她吃不慣東北的茄子、豆角、土豆，全是根莖類蔬菜，綠葉菜種類少，但兒子吃什么都行。從前在江蘇，城市里有巨大的雙層兒童樂園，兒子很喜歡去，來了阜新，滑滑梯他也高興。住在六樓，兒子從被抱著上樓一點點適應(yīng)自己爬樓梯，能很輕松地上來下去。他還記住了自己的家在哪，跟新朋友說，“到baby家來玩”。

西米終于知道：“不管是在哪生活，最好的生活就是我們倆在一起。”在阜新，她的時間重置，跟一個嶄新的生命一起重啟人生。

雖然人口流失嚴(yán)重，阜新的核心市區(qū)依然有超過100萬人口。白天是屬于老年人的，他們出現(xiàn)在路邊，小公園，社區(qū)的健身器材區(qū)，到了晚上，下班的年輕人去新開的清吧喝酒、體驗劇本殺。偶爾，百十來號人聚集到玉龍湖玩“貓抓老鼠”的游戲——打開高德地圖，共享位置，有人是貓，有人是老鼠，最后被抓到的就是鼠王。入夜，霓虹燈亮起，動感的音樂通過便攜音響外放，穿著裙子的阿姨跟大爺們跳起廣場舞。

▲ 礦山公園跳廣場舞的大姨。圖 / 受訪者提供

晚上，女孩們挽著手去散步。一個女孩說，記得第一次走那條線路，從小區(qū)門口出發(fā)，出門右轉(zhuǎn)，鐵軌出現(xiàn)在眼前，裝載著煤的車廂轟隆隆開過，穿過橋洞，再過幾個紅綠燈，就是阜新的中心。她體力不太好，走不動，另外的女孩騙她說，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快到了”，再走一陣，“真的很快就到了”，這么糊弄著帶著她往前走。

她們往人多、有光的地方走，越走城市越明亮。賣發(fā)夾的小攤位、滋啦啦響著的燒烤攤、衣服攤擺在道路的兩側(cè)，她們在人群中穿梭，東北夏天的風(fēng)吹起她們的頭發(fā)。她后來才知道，要去的地方在穿城而過的細(xì)河上，那座橋叫“友愛橋”。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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